黑风口的风还在呜咽，卷起城楼上的硝烟与血腥气。范增被亲兵半扶半搀着退回关隘时，赭石色的血渍已浸透了他胸前的铠甲。他推开想为他擦拭的手，粗重地喘息着，花白长须随着急促的呼吸颤抖，那双曾洞穿天下棋局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却依旧死死盯着关外起伏的丘陵。
扶我到箭楼。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走一步都牵动着肺腑的剧痛。刚踏上三级石阶，喉头又是一阵腥甜翻涌，他猛地捂住嘴，暗红的血沫从指缝溢出，滴在青石板上绽开细小的血花。亲兵惊呼着想架住他，却见老将军反手攥住箭楼的廊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硬生生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躯。
慌什么。范增甩开亲兵的手，目光扫过城墙垛口，那里的守卒正借着暮色加固栅栏。传令下去，今夜轮值加倍，每半个时辰探马出城一次。他顿了顿，胸口的绞痛让他弯下腰，咳了几声，声音更低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西城角的夯土要再筑三尺，滚石擂木备足，伤兵移到后营，轻伤者编入预备队。
亲兵跪地领命，抬头时见老将军已靠着冰冷的箭楼墙壁滑坐下去，披风上的血迹在暮色中凝成暗褐。他以为将军终于要歇息，却见范增枯瘦的手指正艰难地在地面上划着，像是在推演什么阵势，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关外沉沉的夜色和一星半点的火把光，始终没有闭上。
范增最后被亲卫抬下箭楼的，因为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黑风口的狂风卷着砂砾，刮在洛神谷弟子们有些破碎的青衫上噼啪作响。残阳将天际染成一片血红色，给这片狼藉的战场镀上了一层凄冷的光晕。十几个弟子背靠着断壁残垣盘膝而坐，有人正颤抖着撕开渗血的伤口，往里面撒着草药；有人指尖凝出微弱的白光，正给同伴渡送灵力，只是那光芒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
最角落里，一个青衫弟子蜷缩在地上，脸色纸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呻吟，涣散的眼神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所有神采。他的丹田处空空如也，往日奔腾的灵力此刻竟连一丝涟漪也无法泛起，就像一口干涸的枯井，再也挤不出半滴泉水。旁边的师兄想要给他输送灵力，可指尖刚触碰到他的后背，就被一股微弱却决绝的气劲弹开——他的经脉已经脆弱得如同蛛丝，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灵力的冲击。
“水……水……”青衫弟子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从指尖一点点流逝，就像沙漏里的沙子，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抓不住分毫。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风的呜咽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青衫弟子的身体早已如破败的浮萍，脏腑寸裂，灵力枯竭，连最后一丝意识都在幽冥边缘沉浮。他能感觉到生命正从每一道伤口飞速流逝，如同指间的沙，冰冷而决绝。耳边似乎已响起忘川的流水声，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股清冽如寒梅初绽的气息骤然降临。他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抹素白身影翩然而至，快得如同林间的惊鸿。
女子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居然他们毫无察觉，好在女子并无恶意。
刹那间，一股温润如玉的灵力如春溪破冰，缓缓注入他几近干涸的经脉。那灵力并不霸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修复之力，所过之处，原本剧痛的伤口竟如被清泉洗涤，灼痛感渐渐平息，冰冷的四肢也泛起一丝暖意。他涣散的意识仿佛被这股暖流轻轻托起，从冰冷的泥沼中慢慢上浮。
他能感觉到那股灵力正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断裂的灵脉，如同春雨滋润干裂的土地，温柔而坚定。原本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在灵力的催动下，竟又开始微弱地搏动起来，一声，又一声，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机。
青衫弟子的眼皮沉重如铅，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女子身上散发出的纯净气息，以及她施救时那份专注与悲悯。濒死的绝望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他想开口道谢，喉咙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轻响，最终，只能任由那股温暖的灵力继续滋养着他残破的身躯，意识在半梦半醒间，重新凝聚起一丝生气。
这日午后，王玥正风尘仆仆地穿行于山林间。她刚翻过一道山梁，便见前方一片背风的竹林下，隐约有笑语声传来。走近了些，才看清竟是一群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女在此休整。他们有的倚着翠竹擦拭长剑，有的围坐在一起分食干粮，腰间皆系着绣有洛神图案的玉佩，正是洛神谷弟子的标志。
王玥停下脚步，略一迟疑。她自下山历练已有月余，一路皆是独自前行，此刻见着同道中人，倒生出几分亲切感。正欲上前打个招呼，却听那边有人笑道：你们看，那边好像有位师妹。
话音刚落，已有数道目光投向她。王玥定了定神，提着行囊走上前去，轻声道：在下王玥，敢问可是洛神谷的诸位师兄师姐？
为首的一名腰间悬着玉佩的青年男子起身拱手：正是。姑娘也是路过此地？若不嫌弃，不如一同歇歇脚？
王玥微微颔首，心中暗忖：师父常说江湖险恶，却不想初遇同道便如此和气。她寻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看着眼前这些朝气蓬勃的同门弟子，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浅笑。结果看见不少师兄受了伤，最后还给灵力耗尽的青衫师兄输了灵力。
王玥望着眼前各位师兄，他们玄色道袍上沾着点点血污，发髻散乱，唯有腰间佩剑依旧寒光凛凛。
协助范增将军？王玥心头一紧，莫非是关外战事吃紧？
师兄咳了两声，声音沙哑：正是。一支铁骑，欲破黑风口。我等奉宗主谕令，星夜驰援。他望向身后的师弟们，个个面带倦容，却无一人退缩，方才在十里坡遭遇伏击，虽将铁骑击退，却也折损了不少人手。
风势渐大，卷起地上的枯叶。王玥瞥见队伍末尾几个师弟正搀扶着伤员，其中一人左臂不自然地垂落，脸色苍白如纸。
范将军此刻在何处？她追问。
将军已率军扼守关隘，师兄握紧腰间佩剑，剑穗无风自动，我等需即刻前往汇合。黑风口地势险要，恐有铁骑在此设伏，师妹你......
我与你们同去！王玥拔出长剑，剑身在风中划出一道银弧，多一人便多一分力，何况我与范将军有旧，断无袖手旁观之理。
师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慰：好！不愧是师父最看重的弟子。只是前路凶险，师妹务必小心。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鸦啼，风中似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腥气。众人皆是一凛，握紧了手中的兵器。黑风口的夜色，仿佛比别处更加浓稠，隐隐有黑影在岩壁间蠕动。
山道上的碎石都泛着红光。带队师兄紧了紧腰间的佩剑，目光警惕地扫过两侧黑黢黢的密林，方才铁骑踏破山林的轰鸣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他下意识地将王玥往身后拉了拉，小姑娘的手指冰凉，正微微发烫。
师妹我派人送你去钧水边城。师兄的声音沉稳，手心却已沁出薄汗。他瞥见王玥鬓边沾着的草屑，毕竟这可是宗主的亲孙女心口便是一紧。铁骑的铁蹄无眼，若是伤了这位金枝玉叶，别说宗门上下，他自己都万死难辞其咎。
阿武，阿力！师兄扬声道，招手唤过两名身法最迅捷的弟子，你们护送王玥师妹即刻返回钧水边城，宗主此刻正在城中坐镇，那里最是安全。
被点名的两名弟子对视一眼，立刻单膝跪地：弟子遵命！
沿途务必小心，若遇可疑动静，不必恋战，以最快速度抵达边城。师兄从怀中掏出一枚鸽哨递给阿武，若遇紧急情况，即刻传讯。他又转向王玥，放缓了语气，师妹，委屈你暂时回去，待此间事了，师兄亲自去接你。
王玥咬着唇点点头，大眼睛里水光潋滟，却强忍着没让泪珠掉下来。她知道师兄的顾虑，也明白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是累赘。
走吧。阿武起身，与阿力一左一右护在王玥身侧。三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道拐角，只留下几串急促的脚步声。师兄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身看向剩下的弟子，眼神变得愈发坚毅：我们继续赶路，务必在天黑前抵达前方驿站。
钧水边城，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紫檀木书案上投下菱形光斑。鬓角齐整的皇浦云正捻着胡须审阅账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撞碎了静谧。宗主，小小姐来了！亲卫的通报声未落，门帘被金铃玉佩撞开的脆响里，一抹鹅黄身影扑到他膝头。
爷爷！
皇浦云握着狼毫的手一顿，眉头微蹙正要斥责，待看清那张仰起的粉雕玉琢的脸，手中账册掉在地上，砚台里的墨汁溅上了月白色的袍角——他竟浑然未觉。眼前少女额角沁着薄汗，云鬓边还别着朵路边摘的野雏菊，不是他三年前送去青莽山脉学艺的孙女王玥是谁？
玥儿？他声音发颤，伸手抚上孙女脸颊，触到温热的肌肤才敢相信，你怎么会在此地？不是随你师父在清修吗？
王玥晃了晃他的袖子，发间金步摇流苏扫过他手背：师父说我该下山历练啦。我听说钧州最是繁华，就来寻爷爷咯。她从腰间解下个锦囊，献宝似的递上去，您看，我还带了师父给的书信呢。
看着孙女那双亮得像晨星的眼睛，皇浦云长叹一声，伸手替她拂去发间草屑。
石桌上还温着半盏茶，皇浦云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落在廊下侍立的少女身上。我离开青莽山脉后，你修炼得怎么样？火系术法练得如何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常年沉淀的威严。
王玥垂手立着，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闻言抬头时眼里亮着光：回爷爷，孙女儿已能凝火成球，控火精度也比从前稳些。她手腕轻旋，掌心腾地窜起一簇橘红火苗，火苗在她指尖灵活跳跃，时而化作游鱼摆尾，时而聚成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皇浦云眉峰微挑，茶盏在指间转了个圈。青莽山灵气驳杂，能静心练出这般控制力，看来没偷懒。他话音未落，王玥掌心火焰骤然暴涨，化作半尺高的火莲，花瓣层层舒展，莲心吐出蓝紫色的焰心，连空气都泛起灼热的涟漪。
收势。皇浦云突然抬手。王玥指尖一颤，火莲应声敛成豆大的火星，倏地熄灭在她掌心，只留下几缕青烟。她有些紧张地望着爷爷，见他终于放下茶盏，枯瘦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叩了叩。
皇浦云看着王玥身形灵动如蝶，指尖流转着五彩光华。赤红火苗在她掌心跳跃成莲，旋即化作游龙俯冲而下，落地时却凝而不发，只在青石板上灼出一圈淡红印记。紧接着她素手轻扬，寒冰真气自袖中涌出，将半空中飘落的银杏叶冻成剔透冰晶，簌簌落在脚边竟无一片碎裂。
皇浦云负手立于廊下，花白长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见少女足尖一点，周身腾起的土黄色气浪便托起三块半人高的巨石，在她玉指牵引下组成防御阵型，又在木系灵力催动下瞬间抽枝发芽，缠结成网兜住袭来的风刃——那风刃本是她自己以指尖气旋凝出的。
水系术法还需精进。王玥收势时鬓角沁出薄汗，见祖父眼中含笑，忙垂手行礼。皇浦云缓步走近，枯瘦的手指拂过被火焰燎过的石板，那里竟已泛起新绿。他记得三年前这孩子还在为引气入体哭闹，如今竟能将五系术法糅合得这般圆融，王烈云那老家伙果然没藏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