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纳市。
十二月的纳市,气温比北方暖和得多,街道两旁的棕榈树还是绿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一辆奔驰越野车停在一栋三层小楼前面。
楼不高,外墙刷着米黄色的漆,门口挂着一块铜牌:“四海律师事务所”。
杨鸣从车上下来,站在门口看了看那块铜牌,神色复杂。
麻子跟在后面,没有说话。
玻璃门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头发有些花白了,但精神头还不错。
“杨鸣!”
王海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伸出双手。
“你昨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实在的我都有点不敢相信……”
杨鸣和他握了握手。
王海感叹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
他又看向杨鸣身后的麻子,点了点头。
“走,上去坐。”
三个人进了楼,上了二楼。
办公室不大,五六十平米,装修得很规整。
墙上挂着各种证书和锦旗,书柜里摆满了法律方面的书籍,茶几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杨鸣站在屋子中间,打量着四周。
墙上有一张照片,是王海和几个穿西装的人站在一起,背景是某个衙门机关的大门。
“你这地方,还真是一点也没变。”杨鸣转过身,看着王海。
王海正在泡茶,听到这话,抬头笑了笑。
“变什么?我这人就喜欢稳当,折腾不动了。”
他把两杯茶放在茶几上,又给麻子倒了一杯。
“坐。”
杨鸣在沙发上坐下,麻子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王海坐在对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现在做什么业务?”杨鸣问。
“正规业务。”王海放下茶杯,“帮人打打官司,做做法律顾问,偶尔处理一些商业纠纷,都是正经事。”
他指了指墙上的那些证书。
“你看,这些都是这几年拿的。省里的优秀律师,市里的先进个人,还有几个锦旗是当事人送的。”
杨鸣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王海继续说:“以前那些事,都过去了。现在就想安安稳稳的,挣点干净钱,把日子过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但眼睛一直看着杨鸣。
杨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是好茶,普洱,入口醇厚。
“听说你儿子挺大了?”
“可别提了。”王海摆摆手,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今年刚上初中,整天在外面鬼混,学习不上心,净惹事。我正琢磨着把他送出国去,换个环境。”
“出国?去哪?”
“澳洲吧,那边有朋友,能照应着点。”王海叹了口气,“这孩子,随他妈,犟得很。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我也管不住。”
杨鸣听着,没有接话。
王海说完儿子的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杨鸣。
“你呢?现在怎么样?”
“还行。”
“听说你进去了?”
杨鸣的表情没有变化:“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王海点点头,没有再问。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麻子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喝一口茶。
王海又开口了:“晚上我安排好了,一起吃个饭,望江楼。”
杨鸣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停了一下。
望江楼。
沧江边上的那家饭店。
当年他刚到纳市,加入瀚海集团的第一顿饭,就是在那里吃的。
王海看着他:“很久没去了吧?”
“是很久了。”杨鸣放下茶杯,语气很平。
“那正好,去看看。老板还是以前那个老板,菜也还是以前那些菜。”
杨鸣点点头。
“都行,你安排就好。”
王海笑了笑,又问:“这次过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杨鸣说,“就是过来看看。”
王海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些探究的意味,但没有追问。
“也好。”他说,“难得回来一趟。”
……
晚上七点,望江楼。
饭店在沧江边上,三层的建筑,外墙是木质结构,带着点傣族风格。
包厢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外面的江水。
沧江在夜色里流淌,江面上倒映着两岸的灯光,波光粼粼。
桌上已经摆了几个菜,都是本地特色。
酸笋鱼、柠檬鸡、手抓饭,还有一壶米酒。
王海倒了三杯酒,端起自己那杯。
“来,先喝一个。”
三个人碰了杯,各自喝了一口。
米酒度数不高,但后劲足。
王海放下酒杯,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
“我记得你当年刚来纳市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二十出头,瘦瘦的,话不多。”王海笑着说,“谁知道后来……”
王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
“一晃十几年了。”他感叹道,“当年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跑了,有的不知道去哪了。”
他看着杨鸣。
“听说你现在做得挺大的,公司也上市了?”
“都是虚的。”杨鸣说。
“虚的?”王海笑了一声,“你要是虚的,那别人都是空气了。”
他又喝了一杯酒,脸上开始泛红。
“不过也好,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咱们这种人,能活着就不错了,还能活得体面,更不容易。”
杨鸣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王海的话越来越多,从当年瀚海的事说起,说到那些年在纳市的日子,说到那些已经不在的人。
麻子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夹一筷子菜。
酒过三巡,王海的眼神有些迷离了,但说话还算清楚。
“杨鸣。”他忽然放下酒杯。
“嗯?”
“你这次回来,真的就是看看?”
杨鸣没有回答。
王海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笑,没有追问。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
“算了,不问了。你的事,你自己有数。”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目光看向窗外的江水。
“你既然来纳市了……”他顿了一下,“有空去看看张静吧。”
这个名字一出来,屋子里的气氛忽然变了。
杨鸣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静止了一瞬。
然后他把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咽下去。
他没有说话。
王海看着他,眼神里那股醉意似乎淡了一些。
“我每年清明都去看她。”王海的声音放低了。
杨鸣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张静。
他的前妻。
张志强的妹妹。
当年瀚海覆灭,张志强死了,张静和他不死不休。
最后,张静跳了楼。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之间的事。”王海继续说,声音很轻,“谁对谁错,说不清楚。但毕竟夫妻一场……”
杨鸣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王海看着他,叹了口气。
“我也不是要你怎么样。就是觉得,你既然来了,去看一眼也好。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杨鸣还是没有说话。
他把杯里的酒喝完,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吹进来,带着江水的湿气。
沧江就在下面,黑沉沉的,江水无声地流淌,流向远方。
杨鸣站在窗边,看着那条江。
十几年了。
这条江还是这条江,这个地方还是这个地方。
但很多人已经不在了。
张志强不在了。
张静也不在了。
当年那个二十出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也不在了。
王海说得对,谁对谁错,说不清楚。
他和张静之间的事,外人看不明白,他自己也未必看得明白。
他只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只能走到底。
他没有选择。
张静也没有选择。
到最后,总要有人输。
而她输了。
杨鸣看着江水,江面上倒映着零星的灯光,被水波打碎,又重新聚拢。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当年刚到纳市的日子,想起张静,想起那些已经过去的恩怨。
江风吹动他的衣角,身后,王海和麻子都没有说话。
只有江水的声音,在夜色里低低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