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陈……”
关涵秋的话,楚宁听得莫名其妙。
可陈曦凰的身子却是一颤,看向关涵秋的目光变得骇然……
她想要问些什么,但关涵秋却在这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继续顺着盘旋的台阶往下迈步。
陈曦凰只能暂时压下心头的疑惑,朝着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朝他投来关切目光的楚宁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后,这才与其一同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
“虽然我族已经有三百多年没有与外界接触,但并不代表我们不明白外界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对于你们而言,我们的行为残忍、可怕甚至不可理喻,但……”关涵秋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讲诉,他一边走着,一边继续说道。
“譬如如今正在大夏北疆肆虐的蚩辽人,他们的历史久远,在北方贫瘠的荒原世居,没有圣山的庇护,他们需要面对魔物与妖物的袭扰。”
“为了种群的繁衍,他们对自己后代的要求严格到近乎苛刻,那些无法通过回归日试炼的孩子,会被族群放逐。”
“归根结底,他们与你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但严酷环境让他们必须做出残忍的决定。”
“我看过很多书,也思考过很多关于这个世界上至大夏天下,下至各个藩国部落的习俗。”
“大夏天下的百姓占据着这方世界最肥沃的土地,最雄伟的圣山,所以你们……哦,不。”
“是我们可以宣扬仁义礼智,但对于诸如蚩辽之类的蛮夷而言,那些只是禁锢他们生存的枷锁。”
“说到底,并非思想铸就了种群,而是环境铸就了种群……”
“我们也一样,我们族人面对的问题,迫使我们必须做出残忍的选择。”
“哼!放屁!”陈曦凰却冷笑一声,语气讥讽:“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正常人都不可能做出骨肉相食的事情来……”
“文帝十二年,凉、绸二州大旱,田中稻物死尽、河床干涸,百姓易子而食……”关涵秋却淡淡说道:“你看,正常人不做,只是因为还没有走到山穷水尽那一步而已。”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看向陈曦凰,微笑的言道:“当然,我相信以姑娘的心性,就算是死,也确实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总有人会做,这一点你们无法否认……”
那是《九畴灾异考》中记录的内容,作为皇族,这些书几乎是她们必修课,陈曦凰自然知道对方所言不假,她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神色愤慨的看着对方。
一旁一直静静听着对方话语的楚宁,在这时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曦凰。
虽然幅度不大,但楚宁能清晰感觉到陈曦凰的身子一直在发颤,他并不清楚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事确实不假,但那是千里饿殍的极端个例,我看阁下所居之地,虽然不算富饶,但想来供给几百个族人繁衍生息应该没什么问题……”楚宁在这时开口言道。
关涵秋闻言,忽然停步,回头看了楚宁一眼。
“小友身上有黑金宝相的味道,想来焚夜人从这里取走的那枚种子最后落到了你的身上。”
他的话让楚宁皱起。
显然对方口中的种子,指的应该就是黑金宝相。
而在那篇日记中,也提及到过一个叫寅光的人,取走了其中一具黑金宝相。
想来那就是关涵秋口中的焚夜人。
只是……
那具黑金宝相是楚宁与丁繁对战时,对方召唤出来的杀招,难道说丁繁就是寅光?
但他很快就否定这样的猜测,无论怎么看,丁繁都只像是一个棋子。
这么说来,那个焚夜人极有可能是赤鸢山背后的主人,也是害死自己父亲的元凶。
但他并不清楚,这所谓的焚夜人,到底是一个组织代号,还是仅仅一个人。
“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到焚夜人的指使?”楚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再次发问,以期不被对方看出什么破绽。
“指使?不。”关涵秋摇了摇头:“我们只是合作。”
“合作?”
“嗯。”关涵秋似乎对楚宁并没有太多的提防,他点了点头:“他们为我的先祖提供了这处可以躲避天道倾轧的往生地,以及那九具黑金宝相……”
“那你们需要付出什么呢?”楚宁敏锐的察觉到了,在提及焚夜时,对方使用的是“他们”,而非“他”。
关涵秋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他们也想要得到那枚真正的种子,又或者我们的存在,对于他们而言,本身就是价值。”
“但这些对于我们都不重要,因为只有拥有那些黑金宝相,我们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不太明白。”楚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为什么一定要是黑金宝相,你口中所谓的真正的种子又是什么?”
关涵秋并没有回答楚宁的问题,而是沉默了一会,一边继续迈步开始朝着台阶下方走去,一边问道:“你们知道什么是往生地吗?”
这是与对方相遇后,对方就反复提及的词,楚宁想了想道:“在大夏的一些地方有类似的传说,人死之后,灵魂会回归幽罗天的怀抱,根据身前所做之事善恶的多寡,在幽罗天的衡量后,受到不等的惩罚或奖赏,于此之后便可往生地轮回转世……”
“有没有轮回转世,我不清楚,但往生地是真实存在。”关涵秋说道。
“它确实属于幽罗天的领域,可用处却不是用于安放亡灵,而是用于囚禁遮掩那些不该出现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这里是往生地,而你们是被囚禁在这里的。”楚宁顺着对方的逻辑推测道。
但于心底,他对此是抱有疑虑的,毕竟无论是至高天还是幽罗天,对于他而言都太过遥远。
“这里确实是往生地,但并非幽罗天的疆域,而是用大荒山的部分遗迹仿造往生地所建的小天地,拥有一部分遮掩天机的能力。”关涵秋这样说道,出奇的耐心:“我们也并非囚徒,或者说我们没有资格成为往生地的囚徒。”
“往生地是用来囚禁那些杀不死,但至高天又不愿意让其出现在现世的东西,我们只属于后者,甚至哪怕躲到了这里,我们一族依然无法完全躲避天道的倾轧……”
“大荒山?”楚宁的心头一颤,暗暗惊骇。
他能或者走出沉沙山,最大的依仗就是魏良月在关键时候赠与他的那枚大荒石。
这座有史以来,东方天下唯一一座倒塌的圣山,关于他的开辟与灭亡都存在太多光怪陆离的传闻,哪怕过去了一千多年,许多与它有关的遗迹亦或者宝物,一旦现世,依然能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魏良月也特意提醒过楚宁,如果有机会,能够得到大荒石的话,可以很好的稳定他的魔躯。
在短暂的惊骇后,楚宁冷静下来:“之前外面的碑林就是大荒山的遗迹?”
“嗯。”关涵秋并没有藏着掖着,很是坦然的点了点头:“大荒山的遗迹吸引了不少外来者到此,追寻那位先生的足迹,但可惜这处遗迹本身就不完全,他们就算有人通过了一部分试炼,依然无法获得他们需要的传承。”
“我们一族久居于此,在没有得到真正的种子前,不愿与外界有过多接触,故而就在此地上方建造了那处山林,山林中的生灵都得了黑金宝相的侵染,拥有强大的血气之力,食用之后,对肉身的助益不菲,也算是对那些通过部分试炼之人的奖赏。”
“只可惜来到这里的大都所求非同小可,并不愿意就此离去,加上魔气的缘故,其中一部分就开始自相残杀,死后的灵魂也依然徘徊于此,为了不让他们惹出麻烦,我们便以秘法将他们炼成了伥鬼……”
楚宁对于这样的解释并不满意:“照你这么说来,你们好像对于到此的外来者没有恶意,所有事都只是为了自保而做的无奈之举?”
虽说以貌取人,确实不对,可这些家伙过于扭曲的容貌,以及日记中提到的同类相食的场面,着实很难让楚宁相信这些家伙会是心地良善之辈。
“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但如果有人来到了山林内部,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之地,为了我族的安全,我们就会自己出手也好,利用那些伥鬼也罢,总之会让他们永远留在这里。”关涵秋平静言道,对于某些行径并不遮掩。
“可我们从那些伥鬼的口中知道的,和你说的似乎有些出入。”楚宁言道。
“那是因为你们确实与众不同,我需要利用那些伥鬼拖住你们一些时间,直到我完成最后的仪式,这样我才能以这样的方式,与二位相见。”
“抱歉,以我通过那些书本上得来的对外界的认知,我认为如果我以我本来的模样与二位相见,恐怕无论我说什么,二位恐怕都不会有太多听下去的兴致。”
“我所说的话,在你们看来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
“所有人都明白以貌取人是不可取的道理,但一个与你们相似的外貌,确实可以大大降低我们之间沟通的障碍。”关涵秋言道。
楚宁闻言,不由得暗暗汗颜,就他刚刚泛起心思,倒是恰恰佐证了对方所言的正确性。
在这一番交谈之后,楚宁也渐渐觉察到,对方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不可理喻的怪物,甚至在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出了超越常人的理智与博学。
而这样的对手,无疑是最可怕的。
“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可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你们需要黑金宝相,又为什么我们对你很重要。”想到了关先生与陈吱吱还在对方手上,楚宁决定先摸清对方的目的。
关涵秋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不过请允许我在那之前,与你们讲诉我们的历史。”
他这样说着,忽然驻足,看向前方。
楚宁与陈曦凰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台阶的尽头,在这山体的底部,出现的是一块块巨大的石壁,其上刻有一道道各异的浮雕,看上去年岁久远,整体呈圆形分布,挡住了内里的情形。
“这些便是我族的历史,在来到此地后,我们的先祖便知道我们的计划失败的可能远远大于成功,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对于后来者是有意义的,所以他让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将我们的经历刻画在其上,如果有一天我族灭亡,后来者或许也能从这其上得到一些有益的经验。”
“就像……”关涵秋说道这里顿了顿。
“就像那些石碑上的碑灵一样?”楚宁在这时接过了话茬,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虽然对占据关涵秋身躯的存在,他到现在依然抱有敌意,但不知为何,当对方看向眼前的石碑时,那目光中的虔诚,让楚宁觉得他们似乎更像是一群先驱亦或者殉道者……
关涵秋侧头看向了楚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嗯,差不多就是那样。”
说罢,他的目光又越过楚宁,看了陈曦凰一眼,但不知为何,陈曦凰似乎有意躲闪着对方的目光,但关涵秋并未在意,他伸手指向了一副壁画。
其上雕刻着一群迁徙之人在路上跋涉的场景,同时还有许多人痛苦的倒在路边。
“三百多年前,我们一族因为一场战败,而被迫迁徙,而就是在那时,我们的血脉就遭到了天道的诅咒。”
“许多族人开始患病死去。”
“但起先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只以为是我们感染了瘟疫,还想着通过药物治疗,但渐渐的就有人发现,无论是什么样的郎中与药材都对这个病症毫无用处,而且这种瘟疫只在我们族人之间传播……”
关涵秋说着,来到了第二幅壁画前。
楚宁也瞩目看去,但入目的场景却让他的双眼在一瞬间瞪得浑圆。
其上雕刻着几位盘膝而坐的修行之人,他们的眉头紧皱,神情痛苦,而在他们小腹的丹府之中,结有一道道灵台,灵台的模样刻画得相对模糊,看不出就里,但在灵台那灵台四周,却被仔细刻画着一道道长条形事物,将那些灵台死死包裹。
“天道枷锁!”
只是一眼楚宁就认出了此物。
身旁的陈曦凰不由得看向楚宁,显然有些意外楚宁竟然认得这种她从未听闻过的东西。
而关涵秋却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说道:“在求医无果之后,我的先祖们发现,这种怪病对修为有成之人虽然也有影响,但远不至于要人性命,而对未有结出道种族人,危害却是毁灭性的。”
“在当时,我们一族修炼天赋,放眼天下也是极佳的,只是后辈们却渐渐发现,无论多少灵丹妙药灌注,我们的族人都无法跨入五境,一旦尝试,就会遭到天道反扑,体内的灵台被一种名为天道枷锁的东西死死锁住,无法破境……”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楚宁的身上。
楚宁阴沉着脸色,他能感觉到,对方应该已经知道了他亦遇见了同样的问题。
“那是我族最黑暗也最绝望的一段时间。”
“但这个时候焚夜人找上了我的先祖。”关涵秋说着,来到了第三道石壁前。
那里,一群人在另外几人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座巍峨的圣山前。
“他们与我的先祖讲诉关于大荒山的历史。”
楚宁眼前一亮,来了精神。
关于大荒山的一切,于当世而言,只剩下一些零碎的传说。
它由何而来,因何而灭,它为何如此强大,又为何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
这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虽然不合时宜,但楚宁对这件事情的兴趣,甚至短暂压过了对此刻自己处境的担忧。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那段历史,我也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其实很像。”
“我其实很乐意和你分享这些,只可惜关于那段历史,焚夜人只讲给了我的先祖,而我的先祖对此讳莫如深。”
“到如今我所知道的并不太多,不过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将这不多的故事讲给你听。”关涵秋这样说道,脸上浮出一抹笑容,看向楚宁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甚至说完这话后,他并未去等楚宁的回答,或者说,他早已知晓楚宁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大荒山开辟者名为宋悬,是如今大夏西境垣州人士,他出生时西境圣山稀少,他的族人饱受魔物侵扰之苦。”
“为此,他自小立下宏愿,要为自己的族人开辟一座圣山。”
“他的天赋应当是极高的,十八岁不到就迈入了五境,但遗憾的是他并未得到至高天垂青,得到了一枚仅次于圣种的阳纹级道种。”
“和大多数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一样,他显然并不相信没有圣种就无法跨入十三境的传说,所以他依然努力修行。”
“在他四十岁那年,他已经十二境。”
“这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至少我翻遍了大夏这三百年来的历史,能有类似成就的不超过五指之数。”
“可从那之后,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再无向前一步的可能。”
“若是寻常人,到了这时,要么认命,要么就继续死磕,毕竟只有那一步之遥,又有谁舍得放弃呢?”
“可宋悬不一样。”
“他以武入境,成就十二境,无法开辟圣山后,在四十三岁时选择从头开始,再修儒道。”
“或许是天赋使然,这一次,他走得更快了,在五十一岁时,他儒道修至十二境,二道合一,整个天下几乎已经无人是他的对手。”
“但他却并不在意这些,儒道无法迈入十三境,于是他又用了二十年时间,将兵、道、佛三道皆修到了十二境……”
“那时他已经七十一岁,莫说世上修士,就是那些登上天门的十三境圣灵们,也无人敢与他交手。甚至据说至高天都愿意为他破例,让他以十二境的身份,登上天门,成为圣灵。”
“以他的地位与实力,即使没有圣上,想要让他的族人过上丰足生活,早非难事。”
“可他却似乎陷入了某种执念,或者说,他发现了某些让他痴迷的事情,他拒绝了至高天,然后隐世闭关。”
“足足一百多年之后,当世人都快忘记他时,他忽然现身,以一种世人难以想象的办法开辟了大荒山……”
“什么办法?”楚宁问道。
“他搬来了……”
“一座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