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如禅在尚未及笄便离开了皇宫，幼年所住的宫殿早便让皇帝赐给了另一位公主，此番她回来也没有打算久待，便暂时住在东宫。
“阿姊。”
东宫宴平殿，楚知禅听见楚璋的声音便侧过头来看他：“说。”
楚璋让宫人去将熏香点起，他记得幼时姐姐便独爱拂山雪，温声道：“你才回宫中许会一时片刻适应不来，像二弟与母后他们你遇见了不必多虑，你是大公主，有孤在，孤为你撑腰。”
楚知禅并没有接话。
楚璋和她生得很像，大概仅有的两处不同：一是他是男儿郎；二是他眉间捎着的是那温和之色，与眉眼素来压着凌厉之色的她大有差别。
楚知禅记着楚璋今年也才十七，比她小了三岁。那年她离宫而去，才七岁的楚璋一开始是哭红了脸来拦她不让她走的，最后被皇帝皱着眉头派人来将他回去牢牢看着了。往后的一年内，便是德妃暴毙宫中。
一晃多年过去，总爱跟在她后头各种撒娇闹脾气喊“姐姐”的孩童便成了需要她抬头仰视的少年太子了，中间空白的那么多年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无从得知，但她也绝对不问。
在这宫中，柔情才是害死自己与他人的利剑。
而楚璋能孤身一人在这宫中活下来还稳坐太子之位，便足以见得手段与心思的深沉，绝对不像他现在所对她表现出来的一般的温和。
但到底是阿弟，楚知禅也没有点破。
她对皇位无感，没必要撕破脸面闹得最亲的人都反目成仇。
“你想做什么？”
楚知禅在桌前坐下，支顾着下巴开口道：“父皇意识未有清明，你拟信一封让我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楚璋在她对面坐下，手上动作并不熟练地为她倒茶：“仅是信中所言。”
楚知禅不置可否。
“孤所言当真，必不欺瞒阿姊，只求阿姊能信孤一分，”楚璋说着将茶推过去，“阿姊，饮茶。”
楚知禅明白这是一个试探，她将茶接过，一饮而尽。
楚璋眸中动了动，暗自松了一口气。
“难以入喉。”楚知禅将茶杯搁下，说道：“日后去取月中关来煮，否则便不要卖弄心思在此事上。”
楚璋舒颜一笑：“好。”
“阿姊姿容倾国，自是穿什么都好看。”楚璋将那茶杯倒扣回去，转开了话题：“但瞧着你身上这袍子素了些，既然回了宫中，也须得劳烦阿她换身衣裳。”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什么物件，递了过去。
楚知禅落下视线，瞧清是什么后便顿了顿。
一圈金环。
楚璋温声道：“阿姊，伸手。”
楚知禅：“你想如何？”
楚璋：“泰阳大公主楚丹，任何一处都不逊色于人。孤想让你继续同以前一般高贵跋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做楚丹便足矣。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先暂时抛却修士的身份，因为在宫中，修士的身份有任何用处。
于是楚知禅静了片刻，终是将禅珠取下，伸手出去。
金环被重新戴回到她的手腕上，与之前不同的，这次的金环带有暖意。
楚知禅忽然喊：“衔玉。”
楚璋怔了怔。
未等楚璋回过神来，楚知禅便收回了手，抬眸看着他面上的神情说道：“弃你于宫中十年是我不对，我允许你利用我，但仅此一次。”
有那么一会儿，楚璋才掐着手心回过神来，摇首道：“我从未怨你。”
他连自称都忘了。
楚知禅却道：“由不得你不怨。”
楚璋看着她，在这一刻终于敢伸出手去抓了一下她的袖角：“姐姐，你信我便足矣，我必不害你。”
他从未怨过她，他知晓那年她为何要离宫而去的缘由。
——父皇要将她和亲远嫁，虽才十岁，但帝王无情。
楚丹行事狠辣，为年幼的他挡灾挡祸又除了不少祸患，父皇认为她不可久留于身边，否则日后不是权倾朝野将他掌控，便是自己夺了位去坐上那龙椅当女帝。
女子称帝，于他们眼中便是违背天理。
可楚丹从未有过那般心思。
德妃生下楚丹时，受的是轻蔑，她知道帝王家无情更明白那皇位相争的残忍，所以后面她再生下楚璋时，买通宫人，在一开始瞒下了他是个男儿郎。
其他妃子拼了命地想诞下皇子，唯独她德妃害怕自己生下的是皇子。
楚璋出生后的第二月，贵妃就生下了二皇子楚玠——说起来不准确，那时的楚玠是大皇子。
贵妃也母凭子贵，靠着楚玠尊贵了起来，简直横行后宫手中权势堪比皇后，就等着皇帝立了楚玠为太子，她从此无人可比拟。
但是在楚丹六岁那年，什么都变了。
——贵妃派人给楚丹下毒时，被楚璋来找姐姐玩时恰巧撞见了。在那推搡叫骂中引来了路过的太监，后面又惊动了皇帝。
毕章谋害公主可不是什么小罪。
然后在太医院中给楚璋验伤时，皇帝才发现他其实是个皇子。
于是贵妃与二皇子天都塌了。
身前的人忽然站起身来，楚璋瞬间将自己从那回忆中抽离思绪，他压下眼底无声而起的杀意，他等了那么多年，倘若要解决谁，那二人便绝对是第一位。
楚璋抬头时瞧见楚知禅面有倦色，便知晓她要歇息了。
他忽然记起来一件事情，出去前同楚知禅说：“姐姐，我为你挑了两个婢子让她们这几日照顾你，你且放心，她们都是我让行一训练过的，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比宫中其他婢子能信得过。”
楚知禅说：“废话少说，我信你，可不信她们。”
楚王，“那便是极好的。”
“出去，我乏了。”
“好些歇息，稍后我让宫人为你送些吃食来。
“闭嘴。”
楚璋笑了笑，不再说话便出去了。
他心中自然是有许多话想说，但楚知禅对谁都没什么耐性，压根没有那个性子去听他叙旧煽情。
从宴平殿出来，数位暗卫悄然出现.。
楚璋擦着指上因为不熟练倒茶而沾上的茶渍，漫不经心地道：“保护好她，离远一些别让她恼了孤。”
“是！”
暗卫又无声退下后，行一才匆匆赶回来。
“主子。”行一对楚璋行礼。
楚璋的视线落到跟在行一身后的那个粉色的人身上，粉色的发他倒是头一回见。他打量了一番，然后道：“他便是皇姊带回来的人？”
行一：“正是。”
楚璋眯了眯眼：“抬起头来。”
花卿玉其实不是很想抬。
但眼下情况摆明了容不得他做选择，于是花卿玉一闭眼睛心一模，心中大喊“我是禅姐罩着的人！”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把头一抬。
楚璋看清花卿玉的长相后便皱了皱眉头，这是阿姊在外的奴才？这相貌也生得太过于招眼了一些。
“带他下去，安置在偏殿，”楚璋说，“待皇姊起后再去同她询问此人如何。”
行一：“是。”
于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花卿玉又被行一拎走了。
楚知禅莫名睡得很沉，大概是重回故地让她在那光怪陆离的梦中回到那时生病在宿舍里头昏脑胀时。
她起来吃药，药才刚咽下就感觉到头更晕了，那意识仿佛被高高抛起，等睁眼时便是眼前心怀轨意向她下毒的宫女，腹中绞痛，倒地之后最后看见的是年幼的楚璋被那官女踹倒在地，嘴里还喊着“姐姐”。
时未天明，惊醒梦中人。
烛灯燃了一夜。
书又翻过一页，谢白衣才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舒出一口气来，将那一堆古籍全都给丢进灵戒当中。他起身，去将桌上已经凉了的茶饮尽。
十界方天的入口需要修为至少大成境的修士大能才能够打开，倘若谢白衣一定要进去，那便绕不开凌潇洒。他倒也不是怕凌潇酒知晓，而是他怕事情传到楚知禅的耳中，到时候那猫主子都又奓毛，顺着哄都得哄半天——并且必定不会收他去取回来的东西。
谢白衣暗自叹气，转回来时便发现地灵在背着他去偷偷拖着那本血术古籍，十分费劲地要往桌子下丢。
“……”谢白衣弹出一记灵力把地灵打得翻了个跟头，实际上不重，“你做什么？跟谁学的？”
地灵爬起来，这回更加实力地去拽古籍，看上去跟古籍有什么深仇大恨。
谢白衣走过去把它拎起来丢开了：“老实点。”
地灵倒在桌上开始装死。
地灵偶尔总会有点连谢白衣也看不懂的迷惑性行为，他看地灵老实了就没再搭理它。丢过去一块灵石让它玩，自己则是去将古籍打开，看起那上面所记载的大大小小的各种血术来。
看了这么些天，其实那上边的术法谢白衣已经熟记于心了，但是他没有轻易乱用。他翻看了几页，最后停在了记有护心石的那一页上。
取心头之血炼化成石，可挡大成境之上的致命一击。
想来那时宋昭送给周听澜的便是这样的一块护命石。
谢白衣将书丢回了储物袋中。
从十界方天回来之后再炼吧，免得去时出了什么意外，倘若当真遇到险境，那他负着伤的话也讨不着什么好。
谢白衣没想将事情耽搁多久，打算先阖眼歇息一番，明日便想法子去同凌潇洒提及此事。然而他在床揭上躺下，又忽然想起楚知禅。
谢白衣默默掐了自己一把。
睡去吧你。
摘星楼上。
今夜起了风，夜深人静。国师站在摘星楼的观星台上，抬着头去看星象。吹来的风将他的衣袍鼓动，隐约间露出他手心的莲华纹。
瞧见星象的变化，国师轻诵一声佛号。
星已归位，紫微将替。
又是一阵风吹来，观星台上再无什么人。
——
楚璋给楚知禅挑的那两位宫女，取的是诗情画意一词为名，是一对孪生姊妹，瞧着倒是眉目清秀的可人。
楚知禅起身时有些头晕不适，她们上前来问安时，倒是扰得她心烦。
见楚知禅没个反应，作为姐姐的诗情倒有些耐不住性子：“殿下——”
“放肆，”楚知禅抬眼，”本宫让你说话了吗？”
诗情一顿，画意反应过来了先一步跪下，同时拉了诗情一把，低首伏地认错道：“ 奴婢知错，还请殿下恕罪。”
楚知缓过来那阵不适，这才去看向她们：“抬头。”
二人依言照做。
见得人多了，谁老实本分谁心藏野心楚知一眼便能够看得出来，更别说是这两个小丫头。她的视线在画意的身上略微一停，随后道：“起来，服侍本宫更衣。”
“是。”
画意起身，暗自看了自家姐姐一眼，后者眸中闪过对她多管闲事的厌烦。画意不再搭理她，过去服待着楚知禅净脸。
她们服侍着楚知禅更衣，那素白的道袍褪下，楚知禅垂下视线去瞧面前一人高的铜镜当中的自己，朱唇花钿，发上步摇金钗，又记起了昨夜所梦。
一切所知的线索都在指向她是在楚丹六岁被害那一年便来到此，那么为何她后来有意识是自己穿越过来时却早就已经在道合宗数年？
世上不会有连性格、处事风格都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楚丹从来没有在同化她，因为的后来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楚知禅。
只是其中为何空白，她不知。
零零一，你为什么要骗我？
这就是你一直不敢把评分系统放出来的理由吗？
——但是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死坑货！！！
楚知禅心里对零零一骂骂咧咧，脑内小人再次暴走。
但是零零一从始至终都没有冒头，楚知禅又直觉这件事情不是她所想的这样简单，背后肯定还藏着什么零零一也不敢告诉她的东西。
——好吧，坑货零就从来没跟她说过。
楚知禅在想着事情，似乎并未留心到诗情为她更衣时视线落在她的手臂上，在并未瞧见那朱砂一点时眸底闪过诧异的情绪。
诗情很快将那情绪压下，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恭敬谨慎地为楚知禅将衣袍穿好，心中忍不住翻起冷笑与轻蔑。
她却是当真没有发觉，楚知禅侧眸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