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山再次漏夜离开，他走后，许云苓卸下沉沉甸甸的头面，身上的那套华服也赶紧去了，烛光下的那张脸蛋越发的苍白。
伺候的小丫头一一退下，她半披着发，又像之前一样独自靠在窗前的榻上，紧闭双眼，全身都软绵绵的。
前几日她还有些精力编结，可这两日不知怎的，胸口闷得不行，动一下就累得慌。
不过她也懒得动，懒得想，横竖也出不去，熬日子罢了。
“姑娘该喝药了。”
进来的素云像往常一样，把碗放在桌上。
许云苓依旧没反应，素云正要像往常一样退下去时，身后突然传来她的声音。
“素云，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什么？”
素云一愣，她没想到许云苓会问这个，也没料到沉默多日的人，今夜会主动找自己说话。
“图……当然是图能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
声音有点干，素云离去的身子慢慢转了过来，顺着许云苓的目光看向窗外，可外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看着那片黑暗，似乎想起什么，声音愈发清冷，“毕竟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就连好好活着都成了奢望。”
“好好活着？”
许云苓念叨着这四个字，收回了视线，低头无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
手背上的咬痕全都已经结疤愈合，两双过分纤细的手腕藏在精致的袖口中，隐隐露出一左一右银玉两只镯子。
那只银镯子这几日不知怎的，靠近肌肤的那面隐隐透着股黑意，可许云苓却半点都没发觉。
她听了那话后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又轻轻摇了摇头，发出的声音涩得很。
“好好活着？可若是连盼头都没了，还能好好活着吗？”
她自顾自地说着，“我以前在村里，常听家里的老人说，人活着得有个念想，就像地里的庄稼，得迎着光长，晒足了日头，才能有个好收成！”
声音很轻，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可我现在，连唯一的念想都没抓住，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常见，还总是会连累旁人。”
“想等的人盼不到，想护的人护不了，想要的日子也抓不住。”
语毕，她自嘲地笑了笑，突然伸手就要端起药碗。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用了全身力气一般，可才摸到碗沿，胸口又是一阵发闷，忍不住收手捂了捂……
看着她的样子，听着那些话，素云的心不知怎的猛地一揪，身体先于行动，两只脚就这么蹿过去了。
学着素绿的样子，素云伸手轻轻替她抚顺胸口的气息。
急促的喘息通过手心，隐隐传来了好一会，眼前的姑娘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前几日已经请过多次大夫了，说她是心郁气结，每次也都调整了药方，可不知为何，这气闷的毛病总是没有改善。
素云垂着眼，看向微低着的那张脸，眼下透出的病态苍白惹眼得很。
“姑娘慢些。”
她的声音比刚才还轻些，语气里还带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怜惜，手上的力道更是下意识放缓了很多。
看着眼前姑娘这副喘气儿都费力的样子，素云的心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从前的那点怨怼也冲淡了不少。
伺候她的这些日子，她或多或少也看出了点什么。
或许，不能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在她的身上，毕竟她也是个可怜人，一直身不由己……
稍微平复了下气息，许云苓就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她好像完全看不出这几日的异常，或者说，除了女儿枝枝的事，其余的任何事，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
伸手就要重新端起药碗，素云的手却不知为何按住了她。
“药凉了。”
指尖碰到她的手，凉得像冰。
素云语气平静，“大夫说这药要趁热喝才有药性，奴婢再给您拿去热热吧！”
许云苓没发觉什么，轻轻收回了手，点点头。
转身时，素云看着碗中的药汁，后背挺得绷直。
她也不知为何会拦下，只是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或许，这药该凉得彻底一些，
她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停住，微微转身朝着窗台边上的女子喊了一声，“许姑娘。”
“夜深了，等会喝完药就早些歇着吧，这天，总会亮的，明日的日头，也一定会重新出现的。”
这算是这段日子以来，她对许云苓说过的最长的话。
许云苓勉强朝她笑了笑，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廊下的寒风吹得人脸疼，素云出来后看着碗中的那抹深色，突然抬手就向外一泼，药汁落在夜色中的雪地上，立马洇开一摊深色结成了冰，最后又被纷飞的雪花慢慢覆盖，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盯着那片雪地，默默把唇抿紧。
总归那人的身子已经这样，或许早就时日无多了，何必还要让自己也在这恨里熬着？
这种日子一点都不痛快，她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
才过了大寒没几天，距离腊八尚有两日，腊月初六这天的定远侯府，全府上下好像有什么喜事一样，天还未亮透，各处院落就已响起阵阵窸窣动静。
廊下挂着的红灯笼被晨风吹得轻轻晃动，正院那更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有心之人发现，这种异动前两天就开始了，不过都以为是在备着腊八，倒也没怎么注意。
卯时才至，沈砚秋和孟清欢一同踩着寒气，收拾利落的前来汇报。
李松青站在屏风后背对着她们，正由贴身小厮给自己整理衣装。
今日他头戴玉冠，穿着一身鸦青常袍，外罩玄色暗青大氅，低调中透着股贵气，领口的黑狐毛细腻柔软，腰间系着莹润通透的玉带，勒出劲瘦的修长腰身，上好的羊脂玉佩和一枚洗得发白的平安香囊，一左一右一同缀在玉带下首，看着格格不入，但又感觉十分和谐。
小厮正忙不迭地蹲下身子给他整理垂落的衣摆，他转过身透过屏风看到两人来，还没等她俩开口便先问出了声。
“都备妥了？”
孟清欢随即开口，“回侯爷，六辆马车已经备妥。”
“暖炉，厚毯，衣裳，首饰……还有您吩咐备的几样广陵城的点心，全装箱妥当了！”
马车上的东西是孟清欢协助徐管家归置的，而内院，却是由沈砚秋负责的。
“正院那也已经按您的吩咐归置妥当好了，窗纸换了新的，炭盆也提前备上了。”
沈砚秋躬身回话，目光偷偷扫了一眼墙角堆放的那几只描金漆盒，锦缎包边，听说是云锦阁昨夜刚送来的，透着股鲜亮。
压下心中的涩，她又加了一句，“还有您吩咐炖的汤，刚才也已经吩咐婆子炖上了。”
李松青每一样的吩咐，她都记得很清楚，很牢固，清楚到好像是她自己的事一样。
屏风后的男人“嗯”了一声，走出来时，这几日素来冷峻的面容难得带着笑意，玉冠下的眉眼亮亮的，神采奕奕。
他看向沈砚秋，“厨房那需要有人盯着，今日你就留下，再让人把正院归置归置，别有什么落下的。”
“夫人畏寒，炭盆得早早烧起，还有，要多备些热水。”
“昨日花坊送来的花苞，你带些人去暖房那挑些鼓胀的，按照我之前吩咐的摆在正院，她回来瞧着欢喜。”
这些小事他之前就已经说了无数遍了，可这人还是不放心，语速缓慢的又重复说了一次。
末了又补了一句，“等会去告诉厨房一声，银耳莲子羹别急着放枣，也别放太多冰糖，夫人不喜甜。”
沈砚秋低声应了一声。
她没见过这位素未谋面的侯夫人，可孟清欢却是见过的，故这次接人，李松青挑了孟氏和四娘两人，还有侯府几个刚调教好的小丫头，两人都是她熟识的，到时候也自在些。
六辆马车一一排列在侯府正门，除了预备载人的三辆，其余的三辆都是满满当当，像是搬家一样。
二十名侯府的佩刀护卫早已准备妥当，个个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又喜气洋洋的，车马的排场从侯府门口一路排到巷口，看着像是迎亲一样。
李松青出来时，天光已亮，一轮红日挂在天际，隐隐照出几道霞光。
今日是个好日子！
他抬步往外走，后头跟着同样喜气洋洋的石头。
府门前的车队静悄悄的，他抬眼望过去，目光掠过一辆辆马车，最终停在了中间那辆。
那上面的帘布是新换的天青色，是她当时在酉阳布庄念念不忘，却舍不得买下的料子。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