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语法》
旧物箱里的语法碎片，整理阁楼时，那只褪色的铁皮箱从衣柜顶上砸下来，锁扣崩开，滚出一堆罗仙郎的旧物。小学时的绘画奖状、初中摔断的钢笔、高中拍的第一卷胶卷 —— 最底下压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封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星星，是他十二岁那年的生日礼物。
我蹲在地上翻到第三页，突然停住。纸面被泪水洇过，字迹模糊却能辨认：今天京姬姐为了护我，被高年级男生推倒在泥里。她站起来骂人的时候，辫子上还沾着草，可我觉得她比电视里的女侠还厉害。我以后一定要保护她，像她保护我一样。
指尖抚过那行字，铁皮箱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楼下传来开门声，罗仙郎喊 姐，我借了贤珠的相机，帮我看看怎么调参数。我慌忙把笔记本塞进箱底，用钢笔和奖状压住，金属搭扣
合上时，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他站在阁楼门口，毛衣领口歪着 —— 这毛病从小就有，每次都是我伸手帮他理好。此刻他举着相机问 是不是这里不对，指尖在按键上犹豫的样子，和十二岁那年把这笔记本递给我时一模一样。
说明书呢？ 我避开他的眼睛，弯腰去拾散落的胶卷盒。他说 贤珠说不用看说明书，凭感觉就好，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我捏着胶卷的手指突然用力，塑料壳子在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印子。
原来有些语法规则从未变过：他对别人的话总是深信不疑，对我的提醒却总当耳旁风。就像小时候我说 别爬树会摔，他转头就摔断了胳膊；我说 贤珠心里的位置不是你的，他偏要把自己的心意折成纸飞机，一次次往她窗子里扔。
阁楼的灰尘在阳光下浮动，落在铁皮箱上。我突然想起他昨天晚归时，外套上沾着贤珠惯用的栀子花香水味。而那本藏在箱底的笔记本里，还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 —— 是我当年帮他包扎伤口时，从他头发里摘下来的。
相机里的主语错位，罗仙郎的相机突然出了故障，屏幕上的照片全变成了曝光过度的光斑。他蹲在地上拆镜头，手指被螺丝划破，血珠滴在相机包上 —— 那包是贤珠送他的，深棕色的皮革上还印着贤珠名字的首字母。
别动。 我拽过他的手，用碘伏棉签按住伤口。他瑟缩了一下，说 姐你轻点，这语气和小时候摔破膝盖时一模一样。可这次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落在窗外 —— 贤珠的宿舍方向，窗帘正被风吹得晃动。
棉签上的血迹晕开成暗红色，像他短片里未处理的瑕疵帧。其实你拍的夜景不暗。 我突然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有点突兀，是看的人没用心看。
他愣住了，手指还保持着被我握住的姿势。相机屏幕突然闪过一张照片，是上次庆功宴拍的：贤珠站在人群中央笑，而角落里的我正望着她，表情像吞了颗没熟的柿子。这张被他遗忘的废片，竟比任何刻意拍摄的画面都更诚实。
可能吧。 他抽回手，继续摆弄相机，也许我该换个镜头。 换镜头，就像换种语法重新造句。可他不知道，有些句子的主语从一开始就错了 —— 他以为自己在写 我和贤珠，镜头却总在不经意间，把 我和你 框进同一个画面。
我帮他把散落的零件摆好，发现其中一枚螺丝上刻着个小小的
字 —— 是去年他用刻刀偷偷刻的，说 这样就算弄丢了，姐也能认出是我的。此刻这枚螺丝躺在一堆陌生的零件里，像个被遗忘的注脚。
樱花树下的破折号，贤珠要搬去另一座城市的消息，是英兰在画展上说的。罗仙郎正在给参展的照片贴标签，闻言手一抖，标签贴歪在玻璃框上 —— 照片里是漫天樱花，他说这是 给贤珠的送别礼物。
我伸手帮他把标签撕下来重贴，指尖触到玻璃上的凉意。什么时候走？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贤珠说 下周末，然后从帆布包里拿出个盒子，这个还你。
是那枚银杏胸针，被放在丝绒盒子里，银叶上的水钻还亮着。罗仙郎的手指在盒盖上悬了很久，没去接。贤珠把盒子塞进他手里，说 对不起，转身时发梢扫过我的手臂，带着熟悉的栀子花香。
那天下午，罗仙郎把自己关在暗房。我敲门进去时，他正在放大一张照片：樱花树下的我，正弯腰捡什么东西，而远处的他正举着相机对准我。这张怎么没删？ 我假装随口问，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
忘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显影液在照片上晕开，我的影子渐渐清晰。其实... 他停顿了很久，显影液的味道呛得人眼睛发酸，其实那天我想拍的是你。
樱花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省略号。我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把那本画满星星的笔记本递给我时，也是这样欲言又止。而现在，我们之间隔着显影液的雾气，隔着
这两个字筑成的墙，隔着一整个青春的语法错误。
挺好的。 我转身要走，衣角却被他拽住。暗房的红灯照在他脸上，眼睛亮得像要落泪。 他说，如果... 我是说如果...
显影液的计时器突然响起，像个突兀的句号。照片上的樱花正在变深，而我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无法显影成原来的样子。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把显影好的照片挂起来。别如果了。 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平常那样，赶紧把照片洗出来，不然赶不上贤珠的送别会。
走出暗房时，走廊的樱花正落得纷纷扬扬。我摸了摸帆布包上那枚被我别歪的银杏胸针，突然明白有些语法规则：主语和宾语的位置，或许从一开始就没错过，只是我们都被
和
这两个定语，困住了太久太久。
而那枚刻着
字的螺丝，还躺在相机的零件盒里，像个永远不会被说出的秘密，在时光里生了锈，也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