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深处,那间温暖如春的暖阁内,气氛却是另一种凝重与祥和交织的微妙。
紫檀棋枰之上,黑白二子错落,局势已至中盘。
太上皇斜倚在铺着厚厚明黄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狐裘,面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蜡黄与疲惫。
但浑浊的眼中却凝聚着全神贯注的精光,枯槁的手指间捻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悬在枰上,久久未落。
坐在他对面的弘元帝,虽依旧清瘦,眉宇间却少了许多往日的沉郁与算计,多了几分大病初愈后的平和,甚至一丝释然后的轻松。
他身着一件玄色暗龙纹常服,背脊挺直,目光沉静地审视着棋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榻沿,等待着太上皇的落子。
他偶尔抬眼看向侍立在侧的贾琮,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期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
贾琮一身玄青亲王蟒袍,身姿挺拔如松,静立一旁。
他并未过多关注棋局本身,深邃的目光在两位至尊之间流转,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心中则在梳理着即将到来的受禅大典的万千头绪。
暖阁内炭火无声,只有棋子偶尔落在枰上的清脆声响,以及太上皇略显粗重的呼吸。
良久,太上皇手中的黑子终于落下,并非凌厉的进攻,而是一着沉稳的“长”,加固自身防线。
“唔……”
弘元帝微微颔首,拾起一枚白子,并未立刻回应太上皇的“长”,反而点向棋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星”位,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父皇这‘长’,稳妥。只是太庙受禅在即,国之重典,关乎天命所归、人心向背,许多细处,还需琮儿亲力亲为,方能彰显我大乾新朝之威仪与传承有序。”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贾琮,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琮儿。”
“臣在。”贾琮立刻躬身应道。
“太庙受禅,乃昭告天地祖宗、承继大统之重典。”弘元帝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沉甸甸,
“朕亲颁之禅位诏书,其文需字字千钧,既陈朕心之诚,更彰汝之功绩德行与承天受命之志。礼部虽已拟好初稿,但其中精髓,需你亲自揣摩增删,务必使之气度恢弘,情理兼备,令天下臣民闻之心悦诚服。”
“此诏书,非仅文字,乃是你向天下昭示正统的宣言,务必慎重。三日后,将定稿呈朕与太上皇御览。”
“孙臣谨记父皇教诲,必亲自斟酌,不负所托。”
贾琮肃然应道。
他知道,这份诏书,将是新朝的第一声宣告。
太上皇这时也抬起头,看向贾琮,咳嗽了两声,声音更为嘶哑低沉。
“仪仗、卤簿、护卫,自有礼部、兵部、内务府协同操办,按最高规制,一丝不得错漏。然,太庙虽在京城,大典当日,观礼者众,宗室勋贵、文武百官、京城耆老、外邦使节云集,龙蛇混杂。”
“琮儿,你须得亲自过问大典全程安防部署!”
太上皇目光锐利起来,“太庙内外,宫城四门,乃至观礼人群之中,务必万无一失!牛继宗坐镇兵部统筹,柳芳领京营精锐贴身扈从,明哨暗探,皆需布置周密,定岗定责,层层布控!此非仅为排场,更是新朝气象,安邦定心之举,容不得半点差池!”
“皇祖父放心。”
贾琮沉声应道,语气斩钉截铁,
“安防大计,孙臣已与牛尚书、柳将军日夜推演,详拟章程,反复核查。五城兵马司、巡防营、暗卫皆已调动。孙臣会亲自坐镇,于大典前日再做最后巡查,确保铁桶一般,绝无疏漏!”
弘元帝微微颔首,补充道:“祭祀受禅流程,礼官会全程引导。然,告庙、聆听诏书、受玺、升御座、受百官朝贺……每一步,皆需凝神静气,心怀对祖宗社稷之敬畏,更要有承天下之重的威仪与气度。届时,朕与太上皇虽同在太庙观礼,然此乃汝之时刻,心绪当定。”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郑重,也有一份即将卸下重担的释然。
太上皇浑浊的目光在贾琮脸上停留片刻,仿佛穿透了亲王蟒袍,看到了更深的东西。
他放下手中把玩的棋子,端起一旁温热的参茶抿了一口,气息稍匀,话锋却陡然一转,
“宫里传来消息,说玉丫头……胎象稳了?”
提到黛玉,贾琮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与珍视掩藏不住,他微微躬身。
“回皇祖父,托二圣洪福,太医今日晨间刚复诊过,确认玉儿胎气已固,母子均安。前些日子的些许不适也已消退,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好,好!”
太上皇脸上露出真切的欣慰笑容,连说了两个“好”字,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天佑我大乾,新朝初立,便有嫡嗣之喜,实乃祥瑞之兆!”
他看向弘元帝,“珩儿,你说是不是?”
弘元帝脸上也浮现出难得的温和笑意,点头道。
“确是吉兆。玉儿那孩子,看着娇弱,却是个有福气、有韧性的。坤宁宫那场风波,她处置得就极好。如今又怀有龙裔,更是我皇室之福。琮儿,”
他看向贾琮,眼神郑重,“玉儿如今是双身子,最是紧要。太庙受禅虽为国之重典,礼数繁复耗时,你亦要妥善安排,确保玉儿能安然参与皇后册立之仪,更要留意她的身体,万不可让她过于劳累。”
贾琮心中暖流涌动,两位至尊对黛玉的关心,让他倍感温暖与责任。
他郑重承诺:“父皇、皇祖父放心,玉儿安好乃孙臣心头第一要事。大典流程已特意为玉儿做了调整简化,太医及女官会全程随侍在侧。孙臣定会时刻留意,确保她无恙。待受禅礼成,诸事稍定,封后大典亦将紧随其后。”
“嗯,如此甚好。”
太上皇满意地点点头,看着眼前英姿勃发、思虑周全的孙儿,又看了看对面气息平和、已无执念的儿子。
心中那份为江山寻得明主、为爱孙铺平道路的欣慰感油然而生,连带着身体的沉重感似乎也减轻了几分。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好了,受禅之事,大体如此。细节之处,你与毕自严、林如海他们再仔细推敲。朕乏了,你们去吧。”
“孙臣告退。”
“儿臣告退。”
贾琮与弘元帝一同躬身行礼,缓缓退出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