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父原本挺直的脊梁,此刻似乎微微有些佝偻,曾经威严的目光此刻低垂着,看着脚下冰冷的水泥地。
而叶母的变化最大!
孙逸以前见过她,那时的她优雅、从容,带着知识女性特有的温婉气质。
可眼前的叶母,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只是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寒风吹得贴在脸颊上,眼神里充满了惊惶、疲惫,还有一丝努力维持的镇定。
她紧紧挨着丈夫,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这巨大的反差,让孙逸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涌上心头。
他知道,叶家人虽然保住了人身安全,没有遭受皮肉之苦,但这段日子以来,精神上承受的压力和外界无形的“待遇”,恐怕足以摧垮一个人的精气神。
他们身上那明显不合身、甚至有些单薄的旧衣服,更是无声地诉说着他们此刻的处境。
最后,又有两名军人从车上下来,默默地站在了叶家四人的身后。
这六名军人,前后各两人,隐隐形成了一个松散的护卫(或者说看管)圈,既确保了叶家人在路途上的安全与“控制”,也隔绝了他们与外界过多的接触。
为首的军人上前,与张主任和孙逸核对了身份文件和交接手续。
过程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确认无误后,那名军人对着张主任敬了一个礼,沉声道:“张主任,孙副县长,人,我们就安全送到了。我们的任务完成,告辞。”
说完,六名军人没有丝毫停留,迅速转身,登上了旁边另一节等待的车厢。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载着他们离开了站台。
他们的任务明确而单纯——送达即完成,不参与地方任何事务。
站台上,只剩下张主任、孙逸、两名工作人员,以及叶家四位神情复杂的“下放人员”。
张主任将交接手续的文件仔细收好,然后迈着方步,走到叶家四人面前。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瞬间切换成符合他身份和当前场景的、极其严肃甚至带着几分训诫意味的表情,声音洪亮,确保周围若有人能听见:
“叶xx(老爷子名),叶xx(叶父名)……你们听着!
你们来到红山县,是来接受劳动改造,是来改正你们过去所犯错误的!这里不是京城,没有你们过去的待遇!
从今天起,你们要放下架子,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积极参加生产劳动,深刻反省自己的问题!
别想着还能过什么舒坦日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都听明白了吗?!”
他这番义正辞严的“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气势十足。
那严肃的表情,凌厉的眼神,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铁面无私、严格执行政策的革委会主任。
就连站在一旁的孙逸,心里都忍不住暗暗嘀咕了一下:“这张主任……演得也太像了吧?可别假戏真做,或者被哪个路过的好事者听去了惹出麻烦……”
就在孙逸暗自担忧时,张主任已经说完了他的“开场白”。孙逸知道,该自己上场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几步,来到叶家众人面前。
叶家四人因为张主任刚才那番话,都下意识地微微低着头。
孙逸轻轻咳嗽了一声。
叶家四人闻声,略微抬起了头。
孙逸的目光快速扫过他们,最后定格在叶母脸上。
他不能明说,只能用眼神传递信息。他对着叶母,极其轻微、快速地眨了眨眼。
叶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似乎认出了孙逸(虽然以前见面次数不多,但孙逸作为叶菁璇的大伯哥,她还是有些印象的)。
她仔细地看着孙逸的眼睛,从那细微的眼神变化中,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于张主任的、隐晦的善意和安抚。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眼神深处那紧绷的惊惶,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她极轻、几乎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接收到这个信号,孙逸心中稍定。
他也板起脸,用符合当前语境和身份的语气,说了几句“要服从管理,认真改造”之类的官话套话。
在1970年1月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任何一丝不合时宜的温情或关联,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风险,他必须小心再小心。
说完这些场面话,孙逸转向张主任,语气恭敬地说道:“张主任,手续既然已经办妥,那就先带他们去委里把相关的登记备案做完吧?也好尽快安排他们下去。”
张主任很给孙逸这个副县长面子,虽然论级别他更高,但他深知孙逸背后的关系以及此事背后的复杂性。
他点了点头,手一挥,对叶家四人道:“跟上!先去革委会办理手续!”
于是,一行人——严肃的张主任,面色平静内心复杂的孙逸,两名工作人员,以及沉默而疲惫的叶家四人——离开了空旷寒冷的火车站台,朝着县革命委员会的方向走去。
这看似公事公办的流程背后,隐藏着的是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和一场精心安排的、在时代洪流中为至亲之人争取一方安稳之地的努力。
在张主任有意无意的关照和暗示下,叶家四人办理接收手续的过程,比预想中要顺利和快速得多。
革委会负责具体事务的工作人员,虽然看在张主任的面子上没有刻意刁难,但那种程序化的冷漠、打量“异类”般的疏远眼神,以及公事公办的僵硬态度,依旧像无形的针,刺在叶家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沉默地按照要求填写表格,按上手印,仿佛不是在办理手续,而是在签署一份份屈辱的认罪书。
过往的荣耀与尊严,在此刻被剥离得一丝不剩。
孙逸作为副县长,自然不可能全程陪同叶家人去跑这些具体流程,那样目标太明显,容易惹人猜疑。
他一直待在张主任的办公室里,看似在悠闲地喝茶等待,但不时望向门口的眼神,以及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的轻敲,都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张主任何等精明,将孙逸的坐立不安尽收眼底。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浮沫,故意用带着点戏谑的语气开口道:“孙副县长,我看你这……是有什么急事等着去办?
怎么在我这办公室里,跟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啊?是不是嫌我这儿的茶叶太次,喝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