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兵弓着腰,将自己融进破晓前最浓重的阴影里。空气黏稠,满是硫磺、腐土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砂纸。脚下的泥地吸饱了昨夜的雨水和更早之前的血,踩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嗤声。他像一头孤独的狼,在日军溃退后留下的疮痍之地穿行——翻倒的卡车如同死去的钢铁巨兽,炸裂的弹药箱旁散落着黄澄澄的弹壳,还有那些来不及带走、也来不及处理的尸体,以各种僵硬的姿态凝固在焦黑的土地上。
他的任务原本是追踪撤退主力的规模和路线,但现在,一种直觉,一种多年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战场“气息”异样的敏感,让他放慢了脚步。太“干净”了——溃败应有的彻底混乱似乎被某种刻意的匆忙所取代,一些装备遗弃得颇有章法,不像纯粹的仓皇逃窜。
就在这疑虑翻腾之际,他的目光被斜坡下一处洼地里的景象盯住了。一具身穿土黄色军服的日军士兵尸体面朝下趴着,背部军装被弹片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的皮肉早已失去血色。引起他注意的,是尸体微微弓起的腰侧下方,露出一角深褐色、皮革质地的物件。那不是武器,也不是普通士兵会携带的私人物品大小。
他立刻伏低,耳朵捕捉着风穿过残破树梢的呜咽,以及远处零星、仿佛垂死喘息般的枪声。确认除了几只大胆啄食尸骸的乌鸦外别无动静,他才像蜥蜴般无声地滑下斜坡,靠近那具尸体。浓烈的尸臭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用刺刀小心地将尸体稍微拨开一点。果然,那是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约手掌大小,厚实,一角深深嵌进泥里,另一角则被早已凝固发黑的粘稠血块牢牢粘在死者身下的军服上。血渍像一朵邪恶的花,在封面上晕染开来。
侦察兵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捏住未被血污浸透的侧边,缓缓将笔记本抽离。皮质封面湿冷滑腻,触感令人作呕。他背靠着一个弹坑的边缘,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观察视线,翻开了它。
内页的情况比预想的要糟,也更好。纸张被血水、雨水和泥污浸透,许多地方粘连在一起,边缘卷曲发皱。但书写者似乎使用了硬度很高的铅笔,字迹深深压入纸纤维,即使在晕染开的紫黑污渍中,那些日文字符、数字和线条依然倔强地显现出来。这绝对不是日记。上面是冰冷、简洁、充满军事术语的记录:“3月17日,0400,抵达K7区域,与‘影’部队建立单向联系。”“坐标:E113°42‘,N34°48’,标识补给点c,存量标注。”“北东方向(强调圈出),‘鹫’部队,潜伏待机,接应路线备用方案b。”“无线电频率变更:0725……仅限黎明前短促发报。” 页边还有手绘的简易地图,箭头指向东北方一片标有等高线的复杂山地,旁边注释着“林密,易隐蔽,难观测”。
每一个字符都像烧红的针,刺进侦察兵的眼睛。“影”?“鹫”?“北东方向” 被反复用粗线勾勒!还有那些坐标、频率、接应方案……此前种种被上级暂时归类为“异常”或“疑点”的碎片,此刻在脑海中轰然对撞、拼接:三天前,侧翼侦察组报告发现非主力序列的陌生履带痕迹,向东北山林延伸;昨夜监听班截获无法定位的、极短促的加密信号突发的杂音,方位模糊指向东北;甚至眼前这股“溃退”日军,其后卫部队的抵抗强度和撤退节奏,都透着一股不自然的“黏滞”,仿佛在故意吸引注意,拖延时间……
不是溃退。至少不全是。
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潮湿的黎明空气,而是从脊椎最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到口腔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手里这本沾满血污、微不足道的小册子,此刻重逾千斤。它是一把钥匙,一把即将打开隐藏着致命陷阱之门的钥匙。那支代号“鹫”的部队,就潜伏在东北方向那片地图上被标注为“林密,难观测”的群山阴影之中。他们不是败兵,而是蓄势待发的伏兵;眼前的撤退不是终点,而可能是一场更大规模逆袭或侧翼致命穿插的前奏与诱饵。
时间仿佛瞬间被压缩,又被拉长。每一秒的流逝,都可能意味着那支潜伏的“鹫”展开致命的羽翼。侦察兵猛地将笔记本合拢,紧紧按在胸前最内层的口袋里,冰冷的皮面隔着衣服都能感到沉甸甸的死亡气息与炽热的危机感。他最后扫了一眼那片死寂的洼地和更远处幽暗的东北山峦轮廓,那里,晨雾正在林间缓慢流淌,像一层不祥的苍白帷幕。
必须回去。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份用死亡封缄的情报,送回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恐惧与焦灼,再次将自己变成一道无声的影子,向着来路,向着己方阵地的方向,开始了与死亡赛跑的狂奔。身后的地平线上,第一缕惨白的晨光,正试图撕裂沉郁的天幕。
那本血迹斑斑的日军笔记本静静躺在摊开的作战地图一角,深褐色的皮质封面与泛黄的图纸形成刺眼对比,凝固的血渍在汽灯下泛着暗沉的光。帐篷里弥漫着烟草、汗水和尘土的气息,电台的滴答声与远处隐约的炮鸣交织成背景。
曹师长从满是指痕的地图上抬起眼,目光落在笔记本上。他没有立刻去碰,而是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了揉鼻梁——这是他在做出重大判断前的习惯动作。然后,他伸手拿起那本册子。
入手是意料之中的沉重。不是物理重量,而是它所包含的、尚未被完全解读的信息的重量。皮质封面湿冷黏腻,翻开时能闻到铁锈、尸臭和劣质纸张混合的刺鼻气味。铅笔字迹深深嵌入纸中,许多地方被血水晕染,但反而因为液体的渗透而更加清晰可辨。这不是普通士兵的日记,是某种介于作战日志、通讯记录和备忘录之间的东西。
“3月17日,0400,K7区域。与‘影’建立单向联络,静默保持。”
“补给点c,坐标确认。存量:弹药70%,口粮45%,药品匮乏。”
“北东方向(此三字被用力圈出两次),‘鹫’部队,潜伏待机。接应路线:b方案优先。无线电窗口:黎明前,0725频段,三秒短促信号。”
“主力‘风’部队,按计划向西南‘溃退’,吸引注意。交火需保持强度,但避免胶着。”
曹师长的指尖停留在这几行字上。铅笔的力道几乎要戳破纸背。“影”……“鹫”……“风”……“北东方向”……每一个词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他连日来对战场态势的疑虑中。
他想起了过去七十二小时里那些不协调的“杂音”:敌军后卫部队反常的顽强抵抗,撤退路线过于“标准”的混乱,侧翼侦察报告发现的小股陌生部队活动痕迹,以及监听班截获的那些无法破译、来源不明的短促信号——当时被归咎于设备故障或干扰,但现在看来……
“去请三营的陈连长,”曹师长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指挥部里清晰可闻,“还有,把带回这本子的侦察兵也带来。马上。”
副官应声掀帘而出。曹师长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在笔记本和地图之间来回移动。他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标注出笔记本中提到的坐标:K7区域、补给点c……然后,他的笔尖缓缓移向东北方向——那片在地图上被标注为复杂丘陵、植被茂密的区域。铅笔落下,一个醒目的红色箭头指向那里,旁边写下两个有力的字:“鹫?”
“佯动……吸引……潜伏……”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如果笔记本所载属实,那么目前正在“溃退”的日军“风”部队,很可能只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他们的任务不是逃跑,而是拖住、吸引、误导,将己方的注意力牢牢钉在西南方向的追击线上。而真正致命的杀招,那支代号“鹫”的完整部队,此刻正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东北方向的阴影里,等待着一个最致命的时机——可能是主力被诱敌深入、侧翼暴露之时,也可能是后方空虚、补给线拉长之际。
冷汗,无声地浸湿了曹师长的后背。如果不是那个侦察兵的眼睛足够锐利,如果不是他在尸体和泥泞中发现了这本册子,如果不是他顶着风险将它带回……整个师,甚至更大范围的友邻部队,都可能一头撞进这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帐篷帘再次被掀开,带进一股夜间的寒气。侦察兵站在门口,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硝烟和疲惫,但身姿笔挺。曹师长抬起头,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的战士。他没有立刻询问经过,而是将手中的笔记本轻轻放在地图上,指着那个东北方向的红色箭头。
“这里,”曹师长的声音沉稳,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把你看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我。尤其是……关于这个方向。”
油灯的光将师长和侦察兵的身影投射在帐篷壁上,随着火光微微摇曳。外面的夜色正浓,但指挥部里的时间,仿佛在铅笔划过地图的沙沙声和低沉的问答中,被重新校准。一场无声的推演,一次对敌人整个战役意图的解构与重构,正在这弥漫着血与火气息的狭小空间里,紧张地进行。东北方向的群山在地图上沉默着,但每一个人都知道,那里的阴影中,正隐藏着决定接下来无数人生死的秘密。
3号防区的指挥所设在一处半地下的加固掩蔽部里,空气潮湿而凝重,弥漫着土腥味、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息。马蹄灯的昏黄光线在粗糙的原木支柱上跳动,勉强照亮摊在弹药箱拼成的“桌面”上的作战地图。外面隐约传来的土工作业声和远处沉闷的炮响,为这场紧急会议提供了压抑的背景音。
曹师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代表3号防区前沿的那道弯曲粗线上。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来自不同战场的泥土,指节粗大,此刻却稳如磐石。
“老江,情况有变。”师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掩蔽部里激起回响。江副参谋长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我们之前判断敌军主力是向西南溃退,寻求脱离接触。”曹师长的手指沿着地图上标注的敌军“撤退”路线划过,然后猛地一折,点向代表3号防区正面的广阔地域,“但最新的情报,包括侦察兵豁出命带回来的东西,都指向另一种可能。”
他示意身旁的参谋展开那份血迹斑斑的笔记本影印页,以及根据破译信息草绘的态势图。“佯动,侧翼潜伏,然后——”曹师长的手指从地图东北方向的阴影区,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狠狠“砸”在3号防区的正面标识上,“——在这里,给我们来一记重锤!那支所谓的‘溃退’部队,是为了把我们拖住,吸引我们的主力跟上去,把我们的侧翼,尤其是你们这里,亮出来!”
江副参谋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俯身仔细查看那些陌生的日军部队代号、坐标和箭头。冷汗悄悄从他额角渗出。
“所以,”曹师长收回手,目光如炬,直视着江副参谋长,“你们当面之敌,很可能不是散兵游勇,也不是牵制部队,而是得到加强、养精蓄锐的突击拳头!他们的‘撤退’,是在为这次正面强攻创造时机和空间。最近两天对面异常安静,不是他们没力气了,是在蓄力!”
命令如同淬火的钢钉,被一字一句砸进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
“第一,立即调整部署。防御重心前移,把最强的连队,最多的自动火器,给我顶到一线突出部和结合部去。二线阵地也要做好随时补缺和反冲击的准备,梯次配置,纵深绝不能浅!”
“第二,工事,给我连夜加固!前沿的战壕、交通壕、火力点,特别是防炮洞和反斜面的迫击炮位,要能扛住至少比之前预计猛烈一倍的炮火准备。铁丝网、雷区,能前出的,秘密前出;能加强的,立刻加强。我要让他们的冲锋路上,每一步都付出代价!”
“第三,侦察和警戒提到最高级别。所有前沿观察哨,加倍人手,配发信号弹和电话,确保不间断监视。巡逻队向前延伸,但有风吹草动,立即报告,不许犹豫!电台保持全天候开机,与师部、与友邻防区的联络,绝不能断!”
掩蔽部里只有师长斩钉截铁的声音和铅笔划过地图的沙沙声。每一个参谋都屏住了呼吸,快速记录着。
最后,曹师长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目光扫过江副参谋长和指挥所里每一张紧张而坚毅的脸。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千钧之力:
“老江,同志们。3号防区,是我们整条战线凸出去的门牙,也是卡住敌人喉咙的骨头。你们身后,是纵深的指挥枢纽,是补给线,是兄弟部队的侧翼。你们这里要是被砸开了,被‘上来’了,整个战役部署都可能被撕开一个大口子。”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一个字都沉入心底。
“所以,没有‘也许’,没有‘可能’。你们必须像最硬的钉子一样,给我牢牢铆死在这里!不管来的是鬼子的一个队、一个中队,还是一个大队,不管他们的炮火有多猛,冲锋有多凶,一步,也不许给我退!要把这里,变成他们的坟场!听明白没有?”
“是!保证完成任务!像钉子一样铆在这里,绝不让敌人上来一步!”江副参谋长和指挥所内的官兵齐声低吼,声音在狭小的掩蔽部里回荡,撞在泥壁上,似乎让头顶的尘土都簌簌落下。
曹师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他最后看了一眼地图上那个被红笔重重圈出的“3号防区”,转身大步走出了掩蔽部。外面,夜色如墨,但东方的天际线,已经隐隐透出一丝不祥的微光。大战前的死寂,笼罩着整个阵地。而3号防区的官兵们,已经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开始了一场与时间赛跑的临战准备。铁锹与泥土的摩擦声,重机枪枪栓拉动的金属撞击声,压低的传令声……汇成了一曲低沉而紧张的战前乐章。那颗“钉子”,正在被命运之手,重重敲进历史的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