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等什么，但两人都明白。
戚继光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
再睁开时，眼里有了一层水光，但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我这身衣裳，”
“是夫人给换的寿衣。”
张卫国解释，“
为了方便移动，我没敢换。
现在大人醒了，我准备了干净的衣物，是这里的样式，会有些不习惯。”
他起身从旁边拿过一个纸袋，里面是简单的棉质家居服。
戚继光看了看那柔软但样式奇特的衣服，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换好衣服，戚继光在沙发上重新坐好。
张卫国又端来一碗温热的米粥，配着一点清淡的酱菜。
粥熬得很烂，易于消化。
戚继光慢慢地吃着。
粥的味道很普通，但米的品质极好，颗粒饱满，香气纯正。
他注意到盛粥的碗，也是那种质地均匀、轻薄细腻的白瓷，比他当年用过的官窑瓷器似乎还要精致。
“这些器物.”他忍不住问。
“都是很普通的东西。”
张卫国说，
“这个时代，生产力，就是造东西的能力，比我们那时强太多了。这样的碗，几块钱，很便宜就能买到。”
戚继光不再问，专心吃粥。
他吃得很慢，但把一碗都吃完了。
戚继光沉默了。他看了很久，忽然问：“倭寇呢？还有吗？”
张卫国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没有了。倭寇那个问题，在大人之后，又过了很多年，但最终解决了。现在那片海上，商船往来，很和平。”
“北边的鞑子？”
“也成了历史，现在各民族是一家，都是中国人。”
戚继光又不说话了。
他望着窗外这个陌生而庞大的世界，眼神复杂。
他一生为之奋战、为之忧虑的边患，在这个时代，竟然都成了历史。
这让他感到一种荒谬的释然，又有一种巨大的空虚。
“我还能做什么？”他轻声问，像在自言自语。
“张卫国。”
“在。”
“给我讲讲。”戚继光说，
“这个时代，到底什么样。慢慢讲，从我听得懂的讲起。”
张卫国松了口气。
愿意了解，就是接纳的第一步。
他搬了把椅子坐下，开始从最基本的概念讲起.
国家政体、科技发展、日常生活，他尽量用戚继光能理解的比喻，避开太过超前的概念。
讲电力是可控的雷电，讲汽车是不用马拉的钢铁车，讲手机是能千里传音、甚至传影的小盒子.
戚继光听得很认真，不时提问。
他的问题往往切中要害，直指核心原理，让张卫国不得不绞尽脑汁用简单的方式解释。
有时候实在解释不清，张卫国就拿出手机，搜一些简单的科普视频或图片给他看。
第一次看到手机屏幕亮起，出现会动的画面和声音时，戚继光身体明显绷紧了，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难以置信。
但当张卫国解释这只是记录和重现影像声音的机器，并非妖法后，他渐渐放松下来，转而开始研究这机器的原理，虽然张卫国的解释他大半没听懂。
一个上午就在这样的问答中过去。
中午，张卫国用电磁炉和不粘锅做了简单的饭菜：米饭，清蒸鱼，炒青菜。
食材是早上出门买的。
戚继光对厨房里的一切都表现出浓厚兴趣。
他看张卫国拧开水龙头就有清水流出，看锅子自己发热却没有明火，看一个小小的方形盒子打开后冒出冷气，里面放着新鲜的鱼肉蔬菜。
吃饭时，他仔细品尝每一样食物。
鱼很新鲜，做法简单，但火候恰到好处。
青菜清脆爽口。米饭松软香甜。
“此间的粮食，似比以往充盈。”
他评论道。
“是的。”
张卫国说，“现在一亩地产的粮食，抵得上过去好几亩。很少有人饿肚子了。”
戚继光点点头，没再多说，但张卫国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这位一生都在为保卫家园、让百姓安居乐业而战的将军，或许从这个最简单的信息里，得到了一点安慰。
戚继光以惊人的速度适应着。
他不再对突然亮起的电灯或响起的声音过度警惕，虽然眼神里依旧充满探究。
他开始自己尝试使用一些简单的物品，比如水龙头、冲水马桶、柔软的毛巾。
他对张卫国给他准备的一双软底布鞋很满意，认为便于行走，不累足。
张卫国循序渐进地向他展示现代生活。
他教戚继光用遥控器开电视，挑选了历史纪录片频道。
当屏幕上出现紫禁城的航拍画面，解说员讲述明代历史时，戚继光坐得笔直，目不转睛。
他看到午门，看到太和殿，看到熟悉的宫殿格局。
然后，画面转到长城，解说提到明代长城得到大规模修建，着名将领戚继光在蓟州段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改造。”
戚继光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屏幕上出现了他熟悉的蓟镇长城画面，那些他亲手设计督建的空心碉楼，在航拍镜头下像一串坚实的珍珠，镶嵌在燕山山脉。
接着，画面切换，出现了他的画像，是一幅后人绘制的标准像，下面字幕打出：
“戚继光（1528-1588），明朝抗倭名将，军事家，”
“1588，”戚继光轻声念出这个年份。
那是他病逝的年份。
这是戚继光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历史定位。
纪录片继续，讲述他的生平、功绩、军事思想，评价很高。
戚继光一直安静地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直到节目结束，片尾曲响起，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后世人，是这么看我的。”
他说，语气复杂。
“大人功在千秋，理应被铭记。”
张卫国说。
戚继光摇摇头，没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灯火初上的城市。
夜幕降临，万千灯火依次亮起，勾勒出楼宇的轮廓，车流化作光河，在街道上流淌。
这是一个他无法想象的、璀璨而陌生的夜晚。
“张卫国。”
“在。”
“我想出去看看。”
戚继光说，
“不用远，就在这附近，看看四百年后的街道，四百年后的人。”
“好，不过得换身衣服，而且只能在家附近转转，时间不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