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深秋的夜风，带着一丝料峭的寒意，吹过高耸的写字楼群。灯火通明的“华兴集团”总部大楼，如同一座巨大的、永不疲倦的钢铁蜂巢。李小花走出电梯，踏入位于十六层的“战略发展部”。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打印纸墨和一种无形的、名为“体制”的独特气息。走廊光洁如镜，两侧是磨砂玻璃隔断的办公室，门牌上印着不同的头衔。偶尔有穿着合体制服或西装的人步履匆匆地走过，点头致意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分寸感。
她身上那件在学术酒会上显得格格不入的藕荷色小礼服，早已换成了质地优良、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套裙。内搭一件简洁的白色真丝衬衫，领口系着一条小巧的深蓝色丝巾。长发依旧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清瘦的脸颊。脸上化着淡雅的职业妆，遮掩了眼底的一丝疲惫，却遮不住那份从保研风波中淬炼出的、沉静内敛的韧性。脚上一双五厘米的黑色绒面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沉稳的回响。
凭借扎实的专业功底和在论文抄袭诬陷中展现的顽强，她最终拿到了这家大型国企的offer。报道那天，人事部的刘姐带着她熟悉环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小李啊，能进咱们战略部可不容易，好好干。咱们王副总，可是管着好几个核心处室，跟着他，能学到真东西。”刘姐压低声音，“王总最看重能力，也最护短，关键……得跟对人。”
此刻，李小花坐在自己靠窗的独立工位上。窗外是城市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窗内是堆满文件、闪烁着电脑屏幕微光的方寸之地。她正全神贯注地整理着部门季度分析报告的初稿，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神情专注。桌角放着一个印着集团Logo的白色马克杯，里面是半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小花！”一个热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同部门的赵姐，四十岁上下，圆脸带笑，穿着价格不菲的羊绒衫，“别忙了！快收拾收拾，王总请咱们战略部迎新聚餐！就在楼下的‘粤海轩’！新人都得去！”
李小花连忙保存文档，起身应道：“好的，赵姐。”
“粤海轩”是集团附近最高档的粤菜酒楼之一。包间名为“聚贤阁”，装潢极尽奢华。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室内映照得金碧辉煌，厚重的红木圆桌中央摆放着精致的鲜花，骨瓷餐具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空气中混合着名贵食材的香气、茅台酒的醇烈以及一种觥筹交错的喧嚣。
李小花和几位新入职的同事坐在靠近门口的下首位置。主位上，正是分管战略部的副总，王振山。他约莫五十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蓝色杰尼亚西装，白衬衫领口挺括，系着一条暗红色斜纹领带。手腕上一块低调的积家大师系列腕表。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掌控一切的和煦笑容。他正端着酒杯，谈笑风生，眼神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逐渐升温。老员工们轮番向王振山敬酒，说着恭维的话，王振山来者不拒，笑容满面，眼神却越发锐利明亮。新人们也被带着敬了一圈，李小花端着分酒器里倒满的白酒，跟在同事后面，恭敬地向王振山敬酒：“王总，我敬您，感谢您和公司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努力工作。”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王振山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玩味，笑着点点头：“小李不错！名校高材生，有潜力！好好干！”他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
酒桌上的话题从宏观经济扯到集团战略，又慢慢滑向了八卦和段子。笑声一阵高过一阵，烟雾在包间里缭绕。李小花安静地坐着，偶尔夹一筷子面前的菜，更多时候是听着，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对这种喧嚣浮华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疲惫。
几轮酒过后，王振山似乎兴致更高。他端着酒杯，从主位上站了起来，脚步带着一丝酒后的微晃，却异常精准地朝着新人这一桌踱了过来。他先是拍了拍旁边一个年轻男同事的肩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李小花。
终于，他停在了李小花身侧。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高级古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李小花立刻放下筷子，想要站起身。
“坐，坐！别拘束！”王振山脸上堆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按在了李小花的肩膀上，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那只手温热、厚实，指节粗大，隔着薄薄的西装外套和真丝衬衫，清晰地传递着一种带有压迫感的触感。
李小花身体瞬间僵硬！一股寒意猛地从脊椎窜起！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甩开那只手的冲动。她感到那只手在她肩头停留的时间，远远超出了礼节性的范围，甚至带着一种缓慢的、令人不适的摩挲感！王振山的身体微微前倾，靠得很近，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
“小花啊，”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种推心置腹般的亲昵，眼神在她脸上逡巡，目光像黏腻的蛛网缠绕上来，“年轻有为！进了咱们战略部，前途无量啊！”
他的话语带着明显的酒意，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糖衣的毒药：
“关键啊，”他那只搭在李小肩膀上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指腹隔着衣料按压着她的肩胛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意味，“得跟对人，懂得‘珍惜机会’。”
“珍惜机会”四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尾音拖长，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欲望和权力的光芒。那只手，似乎也随着话语，开始不规矩地向下滑动，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衬衫领口裸露的一小片后颈皮肤！
李小花只觉得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冰冷的恐惧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刺耳的警铃在疯狂作响！
就在那只手即将滑向更危险区域的前一秒！李小花身体里那股在学术诬陷风暴中淬炼出的求生本能，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猛地爆发！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脸上非但没有露出惊恐或抗拒，反而瞬间挂上了一个更加灿烂、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羞涩的职业化笑容！身体不着痕迹地、极其迅捷地向着远离王振山的方向一侧！动作幅度很小，却精准无比地摆脱了那只搭在肩上的手！
与此同时，她右手快如闪电般抄起了自己面前那杯刚刚被服务生续满的、足有三两的高度白酒杯！左手顺势轻轻一带桌面玻璃转盘！
“王总您过奖了！”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谦逊，瞬间打破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暧昧氛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我刚来咱们部门，什么都不懂，就是个职场新人！以后工作上的事，还请您多指点，多批评！”
她一边说着，一边身体微侧，巧妙地用手中的酒杯和微微转动的玻璃转盘，在王振山和自己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物理屏障。她脸上笑容明媚，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直视着王振山那双带着错愕和一丝被打断兴致的愠怒的眼睛。
“这杯酒，”她将酒杯高高举起，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和豪爽，“我敬您！感谢领导关心和栽培！我干了！您随意！”
话音未落，不等王振山有任何反应，她仰起头，将杯中那辛辣刺鼻的透明液体，如同喝白水一般，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辛辣的酒液如同燃烧的岩浆，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呛得她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死死忍住，将酒杯杯口朝下，对着王振山示意了一下，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灿烂到有些晃眼的笑容，只是脸颊因为酒精和强忍的刺激而瞬间涨得通红。
整个包间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李小花这突如其来、豪气干云的敬酒动作惊了一下。随即，几个反应快的同事立刻拍手叫好：
“好！小花好酒量！”
“爽快！王总，您看新人多懂事！”
“巾帼不让须眉啊！”
起哄声和掌声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凝滞。
王振山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那点被打断的愠怒还来不及发作，就被李小花的“豪爽”敬酒和同事们的起哄架在了半空。他看着李小花那张因酒精和强笑而通红却异常明亮坚定的脸，看着她手中那滴酒不剩的空杯，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错愕，有被巧妙化解的不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当众架起来的、无法发作的憋闷，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个年轻女孩瞬间爆发出的机敏和决绝的……玩味。
他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也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怎么动的酒，象征性地喝了一大口：“好！好！年轻人有冲劲！不错！”他拍了拍手，目光却像带着钩子，在李小花脸上深深剜了一眼，这才转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悻悻，踱回了主位。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李小花慢慢坐回椅子。后背挺得笔直，脸上那灿烂的笑容依旧挂着，只是嘴角微微有些僵硬。她拿起桌上的湿毛巾，装作擦嘴，用力按了按滚烫的脸颊，也按下了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
桌下的左手，却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尖锐的疼痛传来，却丝毫压不下心头那翻江倒海的屈辱、愤怒和冰冷的恐惧！
她感到掌心传来一阵黏腻的湿意。低头，借着桌布的掩护悄悄摊开手掌——几道深深的、月牙形的血痕赫然印在掌心！殷红的血珠正从破皮处慢慢渗出来，在掌心纹路里聚成小小的、刺目的红点。
疼痛尖锐而真实。
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她不动声色地将沾着血丝的掌心在深色的西裤上用力蹭了蹭，然后重新握紧。端起服务生刚给她倒满的茶水，小口地啜饮着，试图压下喉咙里那股灼烧感和胃里的翻腾。
酒桌上的喧嚣依旧。王振山在主位上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令人作呕的试探从未发生。同事们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只有李小花，感觉自己像被隔绝在了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周围的欢声笑语、酒气菜香，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安静地坐着，脸上维持着那层薄薄的、职业化的笑容面具。
桌下的那只手，却越攥越紧。指甲重新陷入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更尖锐的刺痛。那疼痛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次次刺穿着她的神经，也刺穿着她对这份“体面”工作最后一丝虚幻的幻想。
原来，这看似光鲜亮丽、壁垒森严的国企殿堂里，并非只有严谨的制度和光明的前途。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同样滋生着权力的霉菌，潜藏着披着人皮的豺狼。那看似关怀的“指点”，那语重心长的“珍惜机会”，不过是包裹着肮脏欲望的糖衣炮弹！
这顿饭，吃得她如坐针毡。
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每一次王振山投来的、带着深意的目光，都让她后背发凉。
她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感受着掌心那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尚未干涸的、带着铁锈味的黏腻。
此地，不可久留。
善良和原则，是她最后的铠甲，也是她仅存的、不容玷污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