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过山蹚水，连绵阴雨给林元正的车队带来了诸多麻烦。车轮在泥泞的道路上碾过，发出吱呀声响，马匹的蹄子裹满泥浆，行走时不断打滑。
车厢内，林元正眉头微蹙，抬手掀开沾满雨珠的帘子。细密雨丝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微微渐湿了他鬓角的碎发。
山道在雨雾中氤氲成灰青色的轮廓，车轮碾过积水的泥洼，溅起的水花扑簌簌地落在桐油布上。
林元正望着车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心中不禁有些烦闷。他对着车外喊道：“林安，如今到何处了？” 拉车的马轻轻甩了甩头，马蹄踏在湿滑的泥路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
话音刚落，浑身裹挟着湿气的林安骑着矮马靠近，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草叶成串滴落：“家主，咱们已过了桐柏山，快到寿春了。只是这雨一直下个不停，道路泥泞，行进速度慢了许多。”
“前方可有城池？我们先去城中休整一番。” 林元正抬手抹去脸上溅落的雨水，看着马匹低垂的脑袋和车夫被浸透的蓑衣，沉声道，“再这么走下去，人马都要累垮了。”
林安环顾四周，思索片刻后，握紧缰绳凑近车辕：“家主，寿春城就在前方十余里！只是城门酉时关闭，咱们得赶在日落前进城。”
林元正望向天边渐渐暗沉的云层，攥着被雨水浸透的帘子，听着车轮碾过泥浆的吱呀声，心中愈发焦躁。
“那便先行入城！”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道：“我等的过所可都准备妥当了？仔细查验清楚，千万别在城门口出岔子！”
车外，林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俯身贴近车辕高声应道：“公子放心！出发前已按规矩办妥过所文书，商队通关文书也一应俱全。况且货物都用油布捆扎严实，暗格里的物件早用绸缎包好，混在丝绸布匹中间，就算城门查验也万无一失！”
林元正微微颔首，指腹摩挲着车辕上的木纹，沉声叮嘱道：“万事以稳妥为先，即便多耗费些银钱疏通关节也无妨。” 他望着车外被雨雾笼罩的山道，声音压得更低，“尤其过城门查验时，莫要因小失大。”
话音落尽，林元正缓缓松开手。粗布帘子顺着掌心滑落，将外头雨幕里的杂乱嘈杂声筛成模糊的碎响，也一并将潮湿的寒意挡在帘外。
车厢内昏暗了许多，林元正往后重重靠在软垫上，眉头稍缓，双眼缓缓闭上，耳边唯有木轴转动的吱呀声，混着雨水敲打篷顶的声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这趟行程比预想中还要漫长，为避开盘查与匪患，不得不选择昼伏夜行，在官道与小道间反复辗转。车轮碾过碎石泥泞，马蹄踏碎晨露月光，眼见十日过去，也不过走了大半路程。
幸好这马车经过改造，特制的软垫与减震木架消解了大半颠簸。否则连日来在泥泞山道上跋涉，车厢里的晃动怕是比骑马还要难熬。
连日阴雨缠人，所幸提前备足银钱打点关卡。待车队驶入寿春时，天色已近黄昏。这座雄踞江淮之间的大城，城墙巍峨如铁铸，城门厚重的包铁门板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搭配瓮城形成层层防御，即便作为军事要塞也毫不逊色。
城楼飞檐挑着雨帘，角楼上传来更鼓声，与城外滔滔江水声遥相呼应。此地山水环绕，既是南北水路枢纽，向北可直抵中原腹地，往南又能通达江南膏腴之地，难怪商贾行旅皆汇聚于此。
寻得城中一处雕梁画栋的奢华客栈，飞檐下悬着鎏金灯笼，门廊立柱皆绘着云纹瑞兽。虽说一晚房钱抵得上寻常人家半月口粮，但为便于安顿车马货物，林元正也毫不吝啬。
客栈掌柜对此见怪不怪，常年在商道上讨生活，他早学会了眼观鼻、鼻观心的门道。只笑着接过沉甸甸的银锭，算盘珠子拨得飞快， “客官放心，小店最是规矩。” 转头便吆喝伙计搬运行李，在后院安置车马，全程眼皮都未往货物上多瞥一眼。
林元正踏入客栈天字房，立刻有小厮上前接过行囊，丫鬟捧来温热的巾帕。屋内阔朗轩敞，青石地砖泛着温润光泽，檀木镶边的墙壁透着雅致，鎏金花鸟纹屏风隔开起居与寝卧。
八角宫灯下，雕花案几上摆着青瓷茶具，床榻悬着蜀锦帐幔，熏炉中檀香袅袅，将长途跋涉的疲惫都熏得淡了。
林元正指尖抚过案几上精美的缠枝莲纹，目光扫过鎏金镶边的屏风，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一路舟车劳顿、风餐露宿，着实辛苦。踏入这客栈，他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连日疲惫仿佛找到了栖息之所。
他解下腰间钱袋，随手拈出两块碎银，抛给一旁的小厮，吩咐道：“去张罗些热乎的吃食送来，再把与我同行的主事之人唤来。”
小厮忙不迭地接住碎银，铜钱大的银块砸入手心时沉甸甸的触感，让他眉梢都染上笑意。他弓着腰后退半步，声音里带着讨好：“郎君稍候！酒菜、热水、炭火，保管给您安排得妥当！”
言罢，小厮又恭敬地倒退几步，方才转身疾步退出门，粗布短打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回廊转角，只余靴底与青石相撞的 “哒哒” 声。
一旁的丫鬟见状，眼神微微一亮，双手交叠在身前，屈膝福了一福：“郎君若有旁的需求，尽管吩咐。”
林元正闻言眸光微弯，指尖轻叩案几发出 “笃笃” 声响，待丫鬟起身抬眸望来，他从钱袋里又拈出一块碎银，银锭在宫灯下泛着冷冽的光：“你去帮我备壶清茶过来。”
丫鬟眼底闪过惊喜，双手接过碎银时指尖微微发颤，忙不迭福身致谢：“谢郎君厚赐！奴这便去办！” 她转身疾步离去，月白襦裙扫过青石地面，转瞬消失在雕花门外。
林元正缓缓坐下，指节无意识叩击着檀木桌案，发出沉闷的回响。这一路见过流民枕藉官道，饿殍裹着破席曝于荒野，树皮都被啃得发白的村落里，连孩童啼哭都有气无力。
而此刻身下这张酸枝木椅，雕工精细得能映出人影，鎏金屏风后藏着价值百石粟米的蜀锦。他忽然攥紧腰间钱袋，里头的银钱硌得掌心生疼，人命贱如草芥，可一炷香、一张床，竟能堆砌出天上人间。
熏炉里的檀香突然刺鼻起来，他扯松领口，望着袅袅青烟在宫灯下扭曲成诡谲的形状，喉间泛起苦笑：这乱世皮囊下，原是这样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