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跪在殿前，脊背挺得笔直的李北玄，赢世民的心头，没来由地软了一下。
甚至泛起一丝细微的心疼。
毕竟，这小子是什么人？
是那个敢用《阿房宫赋》指着鼻子骂他穷奢极欲的愣头青。
是那个在朝堂上跟老狐狸们斗智斗勇，最后还能占便宜的小滑头。
是那个弄出各种奇技淫巧、把朝野上下惊得一愣一愣，却拿他没办法的怪才。
此人心高气傲，鼻孔朝天。
堪称天不怕地不怕。
但此时，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李北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为什么这位年轻人，明明向来无所畏惧，如今却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
不就是因为自己吗？
因为自己太过多疑，太过苛刻。
赢世民心头一阵苦涩。
当初，他看上李北玄，就是看上他身上那股子桀骜劲儿。
别人都噤若寒蝉，惟有此人敢说真话。
哪怕是冒着得罪的风险，也要把心中所思所想直言无讳地说出来。
可如今，这股桀骜呢？
被他赢世民生生压没了。
想到这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和自省，涌上赢世民的心头。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中，充满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随后轻声道：“起来吧，别跪着了。过来，陪朕……喝几杯。”
而李北玄闻言，猛地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唱的是哪一出？
鸿门宴？
杯酒释兵权？
赢世民该不会给他下药了，要药死他吧？
瞬间，李北玄眼里闪过一抹警惕。
而赢世民见状，顿时气笑了：“赶紧给老子滚过来！”
“……哦。”
李北玄撇撇嘴，走到御案前。
而赢世民则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坐。”
李北玄刚刚坐下，神出鬼没的常涂，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手脚麻利地搬来一个小几，摆上两副杯筷，还端上了一壶酒，和几碟精致的下酒小菜。
然后，再次无声地退到了殿角的阴影里。
待到常涂离开后，赢世民笑了一下。
随后亲自执壶，给李北玄面前的酒杯斟满。
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朕……”
赢世民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喝。
而是叹了口气，幽幽的对李北玄道：“朕常对臣子说，魏玄成于朕，犹如明镜，可以正衣冠，知兴替。”
“他性子直，敢言朕之过失，朕虽有时恼他，却始终敬他、用他。”
说到这里，赢世民顿了顿。
目光转向李北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但人和，你于朕……却有些不同。”
“你不像镜子，你更像……嗯，更像一块棱角分明、甚至有些扎手的石头。”
“你时不时地就会硌朕一下，用你的那些奇谈怪论，用你的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却又往往能切中时弊的做法……你让朕看到很多朕坐在深宫里看不到、想不到的东西。”
李北玄：“……啊，是吗？呵呵……”
啥啊这是？
李北玄眨巴着眼睛，听得更加懵逼了。
赢世民这到底是夸他还是骂他？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而赢世民看着他这副懵懂又警惕的样子，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今天……吓到你了吧？”
“朕能猜到，你来之前，定然是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
“甚至……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是不是？”
看着赢世民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李北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承认吧，好像显得有点外道。
但不承认吧，又太假。
于是最终，他只能选择继续保持沉默，算是默认了。
而看到李北玄这副表情，赢世民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可那笑声里，却带着一丝自嘲。
“别怕，朕都知道。朕不怪你。甚至……朕要向你道歉。”
“朕当了十几年的皇帝，自以为励精图治，虚心纳谏，也算得上是个明君。”
“朕以为朕已经懂得如何用人，懂得如何驾驭臣子，懂得平衡之道……可现在回头看，朕似乎……越来越习惯于只从龙椅上看天下了。”
“朕要求绝对的忠诚，却忘了忠诚之下，人亦有亲疏爱憎，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和挣扎。”
“朕厌恶太子的不肖，却忽略了自己一次次毫不掩饰的厌弃，或许也是将他推向绝路的推手。”
“朕欣赏李安俨的忠义，却傲慢地以为，可以轻易将这份忠义转移……”
“朕，似乎真的有些……飘了。”
“哪怕你这般赤心之人，朕也不肯容你半点犹豫，不肯容你片刻迟疑。”
“若是再这样下去……朕与昏君，有何分别？”
“陛下！”
李北玄听到昏君二字，顿时被吓了一跳。
我嘞个豆，赢世民什么时候这么有自知之明了？
李北玄简直想给赢世民鼓鼓掌。
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
于是李北玄连忙站起身，道：“臣万万不敢！陛下乃千古明君，只是……”
“行了，马屁就别拍了。”
赢世民摆摆手，打断他，但语气却并不严厉：“朕自己知道怎么回事。是人，就会犯错，皇帝也不例外。朕错了，朕认。”
说到这里，赢世民又喝了一口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今天这事，就这样吧。太子那边，朕自有安排。”
“至于房俊那小子……朕知道他也……”
“不过，看在房卿和你的份上，房俊之事，你看着办吧。”
“若他真未实际参与，朕可以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但你要给朕盯紧了他，若再有反复，朕绝不轻饶！”
闻言，李北玄顿时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殿中气氛顿时一松。
赢世民滋溜着小酒，自斟自饮很是爽快。
而李北玄则摸了摸下巴，想到了什么。
凑到赢世民身边，笑嘻嘻道：“赵叔叔，既然您都开恩饶了房俊了，那我还有个事儿……您不如也一块儿答应了呗？”
赢世民：“……”
看着李北玄贼兮兮的样子，赢世民气笑了。
“嘿！我说你小子！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是吧？真当朕这儿是菜市场，还能买一送一？”
“不答应，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