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玉衡下意识地望着窗外已经成了苍蝇般小点的人影，喃喃道：“那要是我变成他们那样呢？”
九游闻言就道：【那就是我们没有教育好你。宠坏、教坏与否，不在责骂与抽打。如果遇到事情就揍小孩，这不是教育，这是发泄。】
宿玉衡还是摇头，道：“不打骂会越长越歪，总有一天将彻底坍塌，就像这棵树一样。”
【是吗？】九游说着抬起头，顺着宿玉衡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歪脖子树，道，【它最粗的枝干好像最歪，或许曾经真有园丁说过它长不成，迟早断裂。】
【可有人却引导这棵树苗长出更多的枝桠，平安地度过一日又一日，一年、五年、十年……最后成了一棵漂亮的大树。】
他说着转头看向宿玉衡，继续道：【当它努力向上生长，也许身姿不算挺拔，但它照样看到了更远的良辰美景。】
宿玉衡听着九游的描述，下意识地撑着阳台的飘窗，仰头望向天空，失神地问：“可是万一哪天它塌了呢？”
九游闻言思索一番，道：【那它至少见过不同的风景，晒过阳光，喝过雨水，听过鸟儿唱歌，陪伴过来往的猫狗。】
【一生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活得自在，也算精彩。】
宿玉衡听此瞳孔微缩，紧了紧手指，道：“人也能这样吗？”
九游立刻探脑袋用嘴筒子碰了碰宿玉衡的脸颊，笃定地道：【能。】
他说着见宿玉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树看，干脆带宿玉衡出去，一同站定在歪脖子树下。
一崽一羊驼望树沉默良久，九游忽然歪头对宿玉衡眨了眨眼，道：【该干点童年该干的事了。】
宿玉衡听此有些困惑地看向九游，就见九游抖抖两只软弹的耳朵，嘴唇一翘，龇着两排白牙，扬声道：【我们来爬树吧！】
宿玉衡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摇头，道：“万一不小心砸到人或者弄坏了别人的东西怎么办？围墙外面是道路，或许还会有猫路过。而且我没爬过树，如果我撞到你了呢？你的伤还没好……”
【打住！】九游连忙打断宿玉衡往下念经，从婴儿车里掏出一瓶冰糖雪梨给宿玉衡。
见对方听话地喝起来，他才翕合几下鼻子，舔着唇，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坐在树上是什么感觉吗？】
【枝干就在脚下，天空离你更近，好像抬臂就能够到云朵，可以玩找鸟巢的游戏，也可以听着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眺望更远的地方……】
九游娓娓道来时，正好一阵热风吹过，瞬间推着树荫下有些沉闷的空气流动起来，随后窸窣声逐渐在头顶响起。
宿玉衡不由地顺着九游的描述幻想起那从未见识过的景象，眸中隐现几分意动，但神情依旧有些抗拒。
九游见状神秘一笑，直接去小隔间搜刮出宁致远给他买的大气垫，让宿玉衡帮忙摊开铺在大树下，确认不会有问题，才道：【要试试吗？】
他早观察过了，这棵树外形不完美，枝桠却长得结实又低矮，哪怕没爬过树的人都能上去。
宿玉衡也觉得自己应该能上去，但他还是有些犹豫，道：“那你呢？”
九游闻言嗐了一声，道：【那不是有你吗？你把你感受到的东西讲给我听不就好了。我想象力丰富着呢。】
他说完不等宿玉衡再纠结，就把一套可调节护膝和小安全帽扔在气垫上，张着双大眼睛对宿玉衡发射期待光波。
他知道宿玉衡为何总是踌躇不前。
当宿玉衡还是一棵小树苗时，他每次试探撑开的小芽苞都被人毫不关心地按下，于是憋了又憋，忍了又忍，压抑逐渐成了习惯，芽苞不再自由生长，甚至开始畏惧生长。
而九游现在要教他，无论如何生长，只要撑开枝桠，那片天地就是他的领域，风雨无法干涉，言语更不能。
他只需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便能吸引鸟儿筑巢、猫狗戏耍。
最后宿玉衡被劝服了。
他缓慢而坚定地走到树干边，深深地打量一圈歪脖子树，才抿嘴抱了上去。
但可能是从小专注学习，又加上营养不良，小崽子一个引体向上都做不出来，两只手勉强抓住枝桠后死活荡不上去，放弃枝桠直接爬又次次在够上枝桠前体力告罄，坐滑梯似的溜回来。
他有几次栽歪了，还差点撞到气垫旁观望着的九游，又跟小鸭子似的弹回气垫上，飞速膝行到树边。
九游趴在婴儿车上，看见宿玉衡两只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紧接着宿玉衡用力撩开碎发，顾不得摔了几个屁股蹲，就张牙舞爪地扑到树边，开始跟那一小截树干杠了起来。
一分钟后，九游看着气垫上十几个深浅不一的屁股印，瞬间沉默了。
他真没想到宿玉衡看着弱，原来是真的特别弱啊。
再折腾下去，树还没上，裆就要伤，为了避免树秃皮、崽烧腚的结局，他赶紧叫停，想说让宿玉衡去拿梯子爬算了，过程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但宿玉衡已经试急眼了，嘴上乖巧地应和，实则看都没看梯子一眼，非要和别人的童年一样，凭一己之力，登歪脖子树之顶。
九游只好忧愁地看着宿玉衡磨树皮、盖屁印，隐隐有些后悔提出爬树的建议。
好在宿玉衡体力不行，运动细胞一般，但脑子很好使，经过近二十分钟的失败，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攀爬方式，费劲地趴在最矮的一条树桠上。
九游见此紧蹙的眉头瞬间松开，立刻欢快地扭着身子，嗯嗯道：【好耶！你成功爬上去了，衡崽，待在上面是什么感觉啊？】
话落，他等了好几分钟，却没听见往常总回应得很快的宿玉衡开口。
他连忙伸长脖子去瞅，就看到宿玉衡还紧紧地抱着树枝，一双大眼睛正失焦地盯着下方的气垫，脸色有些惨白。
他立刻明白过来宿玉衡恐高，顿时感到更懊悔了，暗道没事爬什么树啊，去溜街逗鸟也是童年，怎么就非要爬树呢，却见宿玉衡忽然缓慢地直起腰，后背一点一点地往主枝干靠。
动作很慢，但没有丝毫退缩的倾向。
九游赶紧深吸口气，梗着脖子柔声地道：【慢慢来。我们慢慢来。一定可以的。】
宿玉衡正全神贯注地调整呼吸，竭力对抗着视线中好像开始忽远忽近的地面。
不断冲向嘴角的细汗已经让他尝到许多恐惧的滋味，但他仍旧持续试探着枝干的位置，表情格外沉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后背终于碰到粗糙坚硬的物体，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往上看去，透过枝叶的缝隙盯着一缕被切成弧形的光，双目缓慢地聚焦，那些被大脑自动模糊掉的声音才同蝉鸣一并袭来。
只听九游道：【你做到了！你有看到被阳光照射的叶子是什么模样的吗？是不是特别好看？味道怎么样？好闻吗？】
宿玉衡眨眨眼，收紧抱着树枝的手臂，试图观察漫上金光的一簇树叶，脑袋俯仰间，极速跳跃的心跳竟也缓和下来。
他鼻尖轻耸几息，才斟酌着道：“阳光下的树叶是金绿色的，很像带形状的透光露珠，闻起来是温暖微涩的清甜味，很好看，也很好闻。”
九游听此眯眼晃了晃脑袋，又道：【那阳光是什么样的呢？你能看到天空吗？小鸟呢？更远方是不是还能看见别人的房子？】
宿玉衡顿了顿，靠着枝干，轻抓了一下最近的光束，道：“阳光是白金色的，从绿叶中看出去，它比天空离我更近。闻起来是温柔又包容的味道。”
他说着不等九游继续引导，便主动将目光从上往下滑去，嘴巴微抿，道：“我不能看见小鸟，但我能听见它们在啼叫，房子也在闪耀。它们都是阳光的形状。”
说完，他迅速收回眼，看向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九游，曾因被按在尚未安装防盗网的窗上恐吓而埋下的可怕阴影，似乎在暖光浸往双腿时渐次褪去。
他弯了弯眉眼，道：“我很喜欢这样的童年，谢谢你。”
九游见宿玉衡的表情不似勉强，顿时嘻嘻一笑，道：【你喜欢就好～只可惜宁致远不在，不然让他给你拍几张照多好啊。】
提起宁致远，九游又想起对方那副若即若离的样子，忍不住暗叹口气，心说还是早点和宁致远解释清楚吧，却听不远处骤然响起摔炮的声音。
他霎时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盯紧宿玉衡，就见对方在树枝上抖了抖，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心脏不由地提了起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叮嘱宿玉衡小心，就听到宁致远惊愕的声音从围墙外传来：“玉衡小朋友，你怎么在树上？”
话音刚落，心有余悸的宿玉衡就惊得手臂一松，下意识地往后倒去。
在坠落的瞬间，那双本就大的眼睛又瞪大一圈，闪动着凝滞的惊恐与茫然。
九游立马操控婴儿车转到宿玉衡最有可能落地的位置旁边，紧张地望着宿玉衡，嘴里嗯嗯着“别怕，不会有事的”，就被极速滑来的宿玉衡一脚铲在了婴儿车上。
然后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阳光与泥土都直冲而来，不禁地咩咩叫唤起来。
好在被宿玉衡吓个半死的宁致远正好赶到，用力一扯气垫，把脑袋着地的九游险而又险地接住了。
他看了看把气垫轧出凹槽的九游，又瞅了瞅被九游的重量翘起来、正在气垫上来回弹落的宿玉衡，才劫后余生地抹了一把汗。
随后他气喘吁吁地倒在气垫上，两只手分别搭在膝盖上，竟看着旁边的一崽一羊驼，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道：“家里的玩具都玩腻了，所以就盯上外面了？”
说完见宿玉衡垂着脑袋不敢吱声，九游却做贼心虚但跃跃欲试地觑着自己，他低哼一声，用目光刮了刮九游和宿玉衡，道：“爬树很新鲜吧？掏到鸟蛋没？抓到虫子没？”
他每说一句话，语气就加重一分，出门前决定要和九游疏远的念头早就抛到千里之外，一巴掌拍在九游的屁股上，俊脸逐渐变得狰狞起来，道：“好玩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怂恿他干的好事！”
“咩咩咩！”九游立刻叫着弹坐起来，滑动三条腿蹭过宿玉衡爬开几步，眼睛盯着宁致远，嘴上却对宿玉衡喊，【衡崽快跑啊，宁致远要吃小孩啦——】
宿玉衡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宁致远，就感觉袖子被九游拽了下。
他下意识地跟着九游往后爬，就听身后传来宁致远愤怒地喊声：“都给我站住！”
一吼震三震，落叶撒了满地，阳光似被惊动，闯过树荫撞在三个你追我赶的身影上。
九游趴在婴儿车里，吱哩哇啦地叫：【啊啊啊，快撞到喷泉啦。这怎么是个坡？操控键你可争气点！衡崽，衡崽——】
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跑、正寻思要不要回去认错的宿玉衡闻言赶紧冲过去，抱住推手就拉着九游撒丫子往别墅那边跑。
九游只感觉喷泉一甩，眼前的景象就换成了疯狂蹦迪的金闪闪别墅。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迈腿跑来的宁致远，又和宿玉衡对视一眼，哈哈大笑，道：【这才是完整的童年～】
宿玉衡没敢开口。
他腿短，还能听到身后恐怖的高频脚步声，此刻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在迈腿，生怕自己跑不过宁致远。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才在宁致远追上之前冲进了阳台。
行动间带起的风引得落地窗边的风铃来回摇摆，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回时，琉璃体上金光流溢，人影渐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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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接近零点。
九游以一个拥抱告别宿玉衡，躺在自己的大床上，想到宁致远依然有些低落的情绪，暗道真的不能拖了，不然宁致远总黯然神伤，他睡觉都睡不好。
如是想着，说干就干，他正要出门，却忽然听到房门传来吱的一声，被打开了。
有人站在门边注视许久，又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九游背对着门口瞬间僵在原地，连动耳朵的幅度都变小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要找人家聊天的，忍不住晃着脑袋抓狂地想真完蛋，他感觉宁致远对原羊驼的情谊很深啊。
然后他纠结了好一会，才压下困意，爬上婴儿车追出去，就见宁致远早已没了身影，那勾在车钥匙串上的小羊驼吊坠却落在隔壁房间的门缝边。
这东西宁致远稀罕得很，平时走哪带哪，肯定是走得匆忙不小心掉在这的，丢了可不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不自觉地伸长脖子，想要试试直接衔起来却完全够不着，不禁地暗啧一声，却突然发现门缝里头有个很不明显的阴影贴着门的影子，几乎融为一体。
若不是九游仔细端详，根本就看不出来有东西正一直贴着门。
他眼中飞速划过一道惊诧的光，心说这房间是宿玉衡的，难不成小崽子还没睡，就感觉有些倾斜的婴儿车晃了晃，紧接着身子不受控地一个踉跄，一侧脸颊猛地撞到了房间的门把手。
他立刻叫了声，下意识地倒回婴儿车，埋头用蹄子捂住受伤的脸颊，眼睛却悲伤地斜向上望着门把手上沾着的绒毛，就听咔哒一声，门被打开了。
那点棕毛随着门板的震动摇晃几下，便轻飘飘地飞走了，有几撮还格外巧地飘向房间里，正好糊在宿玉衡的脸上。
两个小时前还装睡送走九游的宿玉衡：“……”
已经倒霉到开始怀疑驼生的九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