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那后半句话音调渐弱，九游却莫名从中咂摸出塞壬的恼怒。
疑惑之际，他下意识地去追塞壬偏开的脸，却听远方传来一道亘古的长鸣。
他连忙转动眼珠抬头，就望见在估摸不清多远的地方，水天一线间，一只座头鲸缓慢破水而出，于空中翻转半圈，又重重落回海中。
刹那间，海洋与天空的界限被一朵炸开的巨大暖色水花模糊，一切都被蒙上层细纱，只余转瞬即逝的景致还清晰地印存在视网膜上，一遍遍地述说着大自然的美。
九游微张嘴，呆呆地目送座头鲸离去，才被一道略刺耳的飞鸟啼叫声惊回神，十分没见识地发出了哇塞的声音。
小呆鱼正悠哉悠哉地啃海藻，它听到九游失态的鸡叫，又满眼好奇地浮上来，围着九游转两圈，抖动小鱼鳍，问：“怎么啦？”
“是鲸鱼！”九游说着忍不住用腕比划了下水花的大小，语气难掩激动地道，“好大一条鲸鱼。好大一朵水花。真是……哇唔！”
小呆鱼不理解九游为啥要如此激动，却格外配合地学着九游的动作仰脑袋眺望远方，一同哇唔长呜呼短地怪叫起来。
被忽视的塞壬：“……”
他紧盯着九游张牙舞爪的身影，刚开始时还有些怀疑九游是故意在转移视线。
可没观察多久，他就发现九游神情不假，惊喜得像是没见过这种景象似的，眼底不免浮现出困惑探究的暗光。
只是疑窦刚起，他便听身后传来莫里斯的声音：“很美。不是吗？”
塞壬偏过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走出来、正靠在木篷边的莫里斯，没搭腔，就见对方仍旧眺望着座头鲸离开的方向，道：“那些鱼群的起源、形态、生活习惯……”
“它们和人类截然不同。”
唰啦啦的水流背景音下，莫里斯低哑微颤的声音格外抓耳，九游瞬间被拖回心神。
他立刻嘘一声示意小呆鱼安静，扒桶望去，就见莫里斯走到塞壬旁边坐下，微低头眨眨眼，搓了搓手，才看向塞壬，道：“海洋远比人们想象的更神秘。”
“而神秘意味着致命的吸引力。”
九游闻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小呆鱼的脑袋，正琢磨着莫里斯此话的用意，却骤然对上莫里斯的目光。
他顿时吓得心脏一跳，连忙缩回桶中，就听桶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莫里斯又走回去了，就好像他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两句云里雾里的话一样。
九游忍不住挠挠胴体，正想和塞壬聊一聊那张奇怪布料的事情，却被周围传来的阵阵臭味抢夺了注意力。
他循味望去，便发现道尔不知何时又跑了出去，正蹲在船尾解决人生大事。
解决完后，道尔直接用铁铲将那坨秽物刮入海中，船周的海水中瞬间晕开一片棕黄色，显得格外刺目。
随后迈洛和查尔斯也很干脆地扯开裤子，毫不在意脚边的地板还残留着不可言说之物，并排着开始释放天性。
边暗自用力，他们还边咬耳说笑，跟嗅觉失灵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群人中讲究一点的，可能也就只有莫里斯，没直接拉在地上，而是拉在桶里，再让迈洛帮忙处理。
可就算是这样，也很不讲卫生啊！
九游瞥见船头有处地方也脏兮兮的，想到至少还要在船上待十天，就有些崩溃地在心中无声尖叫，恨不得立马飞离木船，赶紧冲凉。
但注意到塞壬还在旁边看着，他又迅速敛回思绪，一路窜上塞壬的肩膀，匆匆捂住对方的双眼，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崽啊，你可千万不能学他们。答应我，千万要做一个爱干净的好孩子。好吗？”
塞壬：“……”
他扒拉开九游的腕，皱眉不满地道：“我已经快成年了。”
九游迅速勾勾塞壬的食指，安抚道：“没错没错。所以我们塞壬小甜心一定知道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了。对吧？”
塞壬不喜欢九游这种哄傻子的语气。
他伸手把眼神期盼的九游扯进怀里，略带惩罚意味地捏了捏对方那根逐渐长(zhǎng)长(cháng)的腕，刚不情不愿地低嗯回应，就听迈洛喊了他一声。
他抬眼看去，便见迈洛将洗好的铲子和桶倒放在旁边，甩掉手上的水渍，扶着木篷另一侧，单手叉腰，道：“刚才怎么一直看着我们。你也想解决一下吗？请随意。”
【咦～】塞壬还没做声，就听九游嫌弃地吐出个感叹词，同时迅速后窜，埋进他的胸膛里，低声嚷嚷，【好脏好脏好脏。啊啊啊！真是窒息!】
塞壬闻言动作一顿。
他下意识地低头观察九游，见对方正紧紧地捂着嗅觉陷，不由地沉下眸，暗道又来了。
那种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声音又从这只奇怪的乌贼身上传出来了。
九游不知道塞壬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然染上审视之色。
他只是一味地为自己和崽子身处的环境感到绝望，心中直呼连洗澡都视为堕落的中世纪末期，该拿什么去拯救。
这边一人鱼一乌贼暗流涌动，那边的迈洛见塞壬低头一言不发，就拎起桶走过去，热情地朝塞壬递了递，道：“我们还要在船里待上一段时间呢。别不好意思啊，小塞壬。”
九游听到迈洛的话，匆忙从自闭中抽离，瞥了眼脏兮兮的桶，连连朝塞壬摆腕摇头，心中默念退退退，就听旁边忽然传来阵阵水花声。
他条件反射地看过去，就见独眼海盗正拎着那袋大家塞在角落的垃圾，正一股脑地倒入海中。
没一会，接连泛起涟漪的海面上就漂浮着一串本不该出现在海洋中的垃圾。
啊这。
九游快速觑了眼面无表情的塞壬，又瞅一下僵住动作的独眼海盗。
最后他将视线落在塞壬揪着独眼海盗衣领的手指上，就听独眼海盗无所谓地道：“我只是腾出一点空间。没什么好生气的吧？”
九游听此幽幽地看向独眼海盗手里半袋垃圾，心说你都把别人小区当垃圾站了，人家不生气才怪，就听迈洛劝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有话好好说，小塞壬。”
塞壬压低嘴角，冷冷地看着独眼海盗。
他知道独眼海盗也许没那个本事精准地戳他的痛点，但对方这么说话一定是故意的。
从上这艘船起，这个人就一直在试图激怒他，又或者说，在尝试分裂这艘船上的人，只是将独来独往的他定为可利用缺口。
不过很可惜，塞壬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他手臂一掀，就直接把人甩入海中，冷漠地注视着独眼海盗扑腾的身影。
周围几人听到动静纷纷望去，却被塞壬森冷的表情震住，一时间忘了开口，全都僵在原地。
“呼啦——”
又是一阵海风刮过，盘旋在空中的飞鸟疾驰冲进礁石洞内，歪头注视着木船上的人们。
查尔斯猛然回神，匆忙拉着迈洛一起调转木船的方向，将木船卡在礁石边，防止独眼海盗被船撞晕，也让木船不至于直接漂走。
道尔本在折腾木雕，见状唰地站起身，盯着独眼海盗瞅一会，忽然拊掌怪叫两声，喊道：“嘿！游得开心吗？”
备受关注的独眼海盗正眯着眼蹬腿，张嘴只会咕噜噜，好几次眼看就要被海洋吞没，却都险而又险地被浪潮拍上海面，维持着无法游上船，却又无法沉底的状态。
五六个回合下来，浪来浪走，人瞧着还浮在原地，灵魂估计已经走了有一会了。
看起来格外惊险。
恐怕只有九游会在这种情况下，坚信塞壬不会伤及独眼海盗的性命，只是小惩一番。
旁观者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
查尔斯连忙拉了拉道尔的手臂，低声道：“够了，道尔。至少我们不应该为手无寸铁者落难而欢呼。”
道尔闻言嗤笑一声，双手环胸，却顺从地停下喝倒彩的嘴，偏头含糊地应了声。
迈洛作为情感最充沛的人，踌躇几息，便忍不住再次为独眼海盗求情，道：“他还有用。也许我们能把他捞上来？”
“泡这一会，估计他也老实了。”
九游听着他们的话，心知这群人误解了塞壬的品格，连忙扒着塞壬正揉弄他腕的手指，提醒道：“塞壬小甜心，我知道你没打算要他的命。”
“可他们不如我了解你，现在误会你，将来就有可能中伤你、伤害你。千万别给自己留下这种隐患。”
塞壬伸手把九游放回桶里，抱起木桶，走向位置。
他闻言沉沉地道：“就算看见我亲手救起那个人，他们仍会恐惧我、提防我。更别说人类本就谎话连篇、心思狡诈、自私自利。”
“而我，不惧怕任何挑战。”
九游听此表情一愣，又迅速回神，道：“他们的想法，我们无法操控。可至少，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选择是否信任的机会。”
“你是人鱼族的骄傲，也是我最关心的人鱼，别任由他人将罪名扣在你身上。”
“我不想看到你因此受到不该存在的伤害。好吗？”
塞壬微垂睫毛，望进九游浮现担忧关切的眼眸，就听莫里斯突然开口道：“再继续下去，就算没沉入海底，他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逝世。”
他将木桶放好，抬眼与莫里斯对视几息，才捏开九游再度缠上来的腕，转头大步走到船头边。
接着拉开正举着铲子往独眼海盗那边凑却差点被海里掀飞的迈洛，他半跪下来，单手扣紧船身，另一只手刚伸出去就感觉腰身一紧，被查尔斯搂住了。
查尔斯见塞壬回头，马上笑了笑，解释道：“我拉紧你，这样才不会不小心坠海。”
“别怕，我们的力气都挺大。”
塞壬闻言下意识地往查尔斯身后看了眼，就瞅见道尔抱着木篷上的柱子，正扣着查尔斯的腰。
莫里斯则抱着座位边的栏杆护住木桶，察觉到他的视线，还抬眼和他对视了会，才顺手把东倒西歪的包裹收到一起。
桶里的九游背对着莫里斯，看不见莫里斯朝塞壬望去的那眼中充斥了多少探究。
他只以为塞壬在看自己，顿时积极地对塞壬挥舞腕，仗着无人听懂，摇旗呐喊起来：“加油啊，塞壬小甜心!加油～”
小呆鱼虽然搞不清状况，但也很乖巧地甩着尾巴，吐出串泡泡，一同喊起来：“加油！”
在一片喝彩声中，塞壬的手指顿了顿。
他按下想扯开查尔斯的心思，迅速回过头，再次伸出手臂，微动手指，就听迈洛在身后喊道：“小塞壬!用铲子！”
他眼中闪过一道嫌弃的光，选择性忽略迈洛的声音，直接避开被道尔和查尔斯接力递来的铲子，借着突起海浪的助力拽住独眼海盗，使劲拖上船头。
查尔斯和道尔刚使出一点力气，就见独眼海盗已经被救上来，眼里皆闪过惊愕的光，沉默一会，才纷纷松开手。
迈洛立马走过去，在莫里斯的指导下，抠出独眼海盗嘴里堵着的东西，刚要拍打独眼海盗的背，就见人呛咳起来，吐出好几口水。
围过去的三人见此都松口气，各自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感叹独眼海盗真够幸运。
他们都没注意到，独眼海盗身上有层水膜悄无声息地破碎脱落，很快就同其他水滴一起坠向船板，融为普通水渍的一部分。
塞壬嫌弃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看都没看一眼独眼海盗，就快走回去，夺回木桶，坐在位置上闭目养神。
九游迅速迎上去，卷着塞壬的手腕，轻声赞扬道：“谢谢你愿意听我的话，塞壬小甜心，我很开心。”
塞壬闻言睁开眼，盯着九游的双眼，直白地道：“说出你的秘密。”
塞壬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九游用坦白换这份称心如意。
他那双冷冽锐利的眼，正明晃晃地说着，这是他最后一次给九游解释的机会。
九游被看得眼眸微晃，下意识地缩了缩腕，才慢吞吞地道：“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回答你。”
话音刚落，塞壬就道：“这十几片海域，我从小巡逻，不可能没听说过有特殊能力的进化乌贼诞生。”
“你像是凭空出现，却知道很多信息。并且你很了解人类，对人类的态度也太过友善。比起海族，你更像人类。”
“你到底是谁？接近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说着见九游紧张地卷了卷腕，就捏住九游一根腕，低声道：“你的回答，将决定我今后对待你的态度，好好想想。”
九游的忽悠话术被塞壬提前预判，按了回去。
他支支吾吾地我了声，就见迈洛忽然坐到塞壬对面，道：“小塞壬，大家只是急着给他处理伤口，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别难过。”
塞壬敷衍地看了迈洛一眼，揣着打发人的心态，搪塞道：“我没难过。”
迈洛闻言噢了声，却没信塞壬的话。
因为人类无法接收塞壬和九游交流时产生的声波，他自然也就不知道塞壬正在和九游对峙，只以为塞壬不愿意被揭开故作坚强的面具。
所以他拍了拍塞壬的肩膀，就自认体贴地转到别处坐下，给塞壬留出消化情绪的空间。
塞壬皱眉扫一眼后排那行人，就沉沉地看向九游。
九游注意到塞壬眼底翻涌的晦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想再欺骗塞壬了。
于是他刨除地府任务的有关信息，尽可能将所有事情捋顺还原，讲给塞壬听。
最后他总结道：“我确实是从萨莉亚海岸来的乌贼。”
“某天我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有变换灵魂暂居地的能力。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进化种族。我只是很好奇人鱼族……如果让你感到不快，我很抱歉。”
塞壬听此又问：“为什么一直帮我？告诉我你的目的。”
九游看见塞壬紧绷到极致的神情，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没有为什么。塞壬小甜心。目的是你，也只有你。”
塞壬听到这回答，忽然想起九游替自己挡下利刃的场景。
他眼眸微缩，沉默半晌，终归选择短痛，直接问九游是不是为了偷取人鱼的秘密，借助巫师的邪恶术法，从人类变成海族，潜伏进来的。
九游闻言怔愣几息，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
他回过神连忙摇头，坚定地道：“绝对不是！我不在乎人鱼的秘密。”
他说着生怕塞壬不信，迅速竖起一根腕，指天发誓，道：“我发誓。”
塞壬见此只是定定地注视九游良久。
直到月轮高悬，他才在昏暗的浅光中，握住九游那根腕，低低开口道：“我会尝试着相信你，但你不准辜负我的信任。否则……”
他说到一半，九游就迫不及待地反握回去，用力晃了晃塞壬的手，道：“否则我就任你处置，以表歉意。”
“尸体不浪费，你还能吃。”
塞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