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的食指缓缓点在眉心。
这个动作慢得像檐角垂落的冰棱,轻得似触碰晨露初凝的花瓣,指尖未及皮肤时,紫宸殿内的烛火还在安稳跳动,鎏金殿柱上的龙纹依旧反射着暖光,窗外斜斜切进来的月光,还在金砖地面铺着一层碎银。
可当那截指腹终于贴上眉心皮肉的刹那——整座大殿的光线,骤然活了过来。
不是变暗,也不是变亮,是所有的光都疯了。
烛火的焰光、金柱的反光、窗外的月光,甚至百官朝服上暗纹折射的微光,全都挣脱了原本的轨迹,如百川归海般朝着黄裳的眉心涌去。
它们不再是无形的光线,而是被拉成了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光丝,细如蚕丝,亮似星河,以黄裳眉心为漩涡中心,盘旋成一个肉眼可见的光涡。
光涡越转越快,光丝越缠越密,最终在他周身织成一层流动的光茧,将他衬得如同坐在亿万星辰中央的神只,衣袂微动间,都似有星屑簌簌坠落。
他的眼睛变了。
原本那双温润如和田古玉的眸子,此刻骤然沉了下去,深得像没有底的宇宙。
瞳孔深处,竟有真实的景象在流转:先是星河倒悬,斗转星移;
继而山河变迁,沧海成桑田;
转瞬又是草木从抽芽到枯萎,人群从垂髫到白首……
那是他二十年枯坐书斋,从《道德经》的“道可道”读到《南华经》的“北冥鱼”,从《周易参同契》的铅汞之术读到《黄庭经》的脏腑玄机,万卷道藏、千般体悟,最终在眼底凝结成的一整个精神世界。
“萧兄,”黄裳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是耳朵能捕捉的声波,而是直接撞进脑海的惊雷,字字清晰,却带着亘古的空寂,“请入我‘道藏天地’。”
话音落的瞬间,萧峰眼前猛地一“黑”。
不,不是黑。
是金殿的雕梁画栋、摇曳的烛火、阶下百官惊骇的脸,甚至他自己身上的玄色龙袍、掌中无形的气劲,全都像被清水冲淡的墨痕,在眨眼间淡成了虚影,最终彻底消散。
等他再“感知”到自己时,已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里——脚下没有大地,只有深不见底的虚无;
头顶没有天空,只有望不到头的混沌;
四周没有声音,只有无数发光的文字,如游鱼般在虚空中缓缓流转。
那些文字千姿百态:有的是商周的甲骨文,刻着龟甲裂纹般的古朴;
有的是秦代的小篆,弯转如流水;
有的是汉代的隶书,厚重如磐石;
还有的是晋人的行书、唐人的楷书,更有狂草如龙飞凤舞,笔锋凌厉似要划破虚空。
它们是《道德经》开篇的“道可道,非常道”,每个字都裹着一层柔和的白光;
是《庄子》里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文字周围竟真的有云雾缭绕;
是《易经》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笔画间跳动着金色的火焰;
是《黄帝内经》的“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字里行间流淌着青色的元气……
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凑近了看,甚至能看见字里藏着的山河草木、鸟兽鱼虫,听见字中传出的古圣先贤的讲道之声。
这就是黄裳的精神领域——以毕生啃读过的万卷道藏为基石,用二十年苦修的感悟为粘合剂,硬生生构建出的“知识宇宙”。
而在这片宇宙的正中央,黄裳盘膝而坐。
此刻的他,早已不是那个身穿青衫、面带温容的七品文官:身上的青衫换成了一件绣满日月星辰的道袍,星光在衣料上流转,仿佛抬手就能摘到星辰;
头上戴着一顶高耸的通天冠,冠前的玉串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线条模糊的下颌,竟有几分上古先贤的缥缈难测。
他的身形在虚空中忽大忽小——时而高大到头顶混沌、脚踩虚无,仿佛整个宇宙都在他的袍袖之间;
时而又渺小到如同一粒微尘,藏在某个文字的笔画缝隙里,与整个道藏宇宙融为一体。
“萧兄,”无数个黄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有的苍老,有的年轻,有的洪亮,有的低沉,重重叠叠交织在一起,竟如千百年间万部经书同时诵读,震得虚空都在微微颤抖,“在此处,没有拳脚相交,没有内力比拼,只有‘道’与‘理’的碰撞。
你的战意,你的龙气,能破得了这万古积累的智慧么?”
萧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在这精神世界里,他没有血肉之躯,只有一团凝聚如实质的“意”。
那“意”呈暗金色,表面有一道模糊的龙形虚影缠绕,龙鳞隐现,龙爪微张,散发出浓烈的铁血气息——那是他在大宋江湖独战群雄时,在雁门关外箭指万军时,在万劫谷前破十万宋军时,一刀一枪、一拳一脚凝练出的无敌战意;
更是他身为大辽皇帝,继承了开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龙气,融于血脉的帝王意志。
“黄兄好手段。”萧峰的声音也化作了精神波动,在虚空中回荡,带着几分赞叹,却无半分惧色,“以典籍为基,以智慧为刃,构建出这般浩瀚的精神世界。
若换做旁人,只怕刚进来,心神就会被这万卷道藏吸走,最终迷失其中,成为你精神领域的一捧养料。”
他缓缓抬起头,那团暗金色的“身躯”忽然亮了起来——不是火焰,是战意在沸腾。
暗金色的光芒越来越炽烈,从最初的烛火大小,渐渐烧得如同一轮烈日;
表面缠绕的龙形虚影,也从一道变成两道,两道变成四道,最终竟化作九条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龙身粗壮如殿柱,龙角峥嵘如利剑,环绕着他的“身躯”不断盘旋。
龙吟声陡然炸响,不是凡俗的声音,是能震碎心神的精神咆哮,每一声都让虚空中流转的文字微微震颤,仿佛整个文字宇宙都在摇晃。
“但黄兄忘了,”萧峰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一块重锤,砸在虚空中,“朕这一生,最擅长的,就是——”
他向前踏出一步。
“破!”
这一步踏出,没有声音,却有一股纯粹到极致的“破灭意志”,如海啸般从他脚下扩散开去。
脚下最近的一片《道德经》文字,那些刻着“柔弱胜刚强”“上善若水”的白色文字,竟在这股意志面前齐齐崩碎!
不是被踩碎,是从根本上的瓦解——文字表面的白光首先熄灭,接着笔画开始龟裂,最后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如碎玻璃般散落,眨眼间就在虚空中湮灭无踪。
远处盘膝而坐的黄裳,垂落的玉串忽然抖了一下,眉心那道光涡的转速,也慢了半分。
他微微皱眉,抬起一只手,对着虚空轻轻一点。
那些已经崩碎的光点,竟又重新凝聚,化作原本的《道德经》文字——但这一次,文字不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起来,渐渐汇聚成一条滔滔大河。
那是一条“道德之河”。
河水无形无质,却泛着柔和的白光,河面上传来老子骑牛出关的虚影,传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古训。
河水奔涌而来,不是猛烈的冲击,而是温柔的包裹,像一张无形的网,试图用“柔”的至理,去融化萧峰那“刚”的战意;
用“水”的包容,去熄灭他那“火”般的意志。
萧峰不闪不避,任由那条道德之河将自己彻底淹没。
河水包裹住他的瞬间,无数的智慧如潮水般涌入他的心神:有老子“无为而治”的劝诫,有庄子“逍遥于天地之间”的引诱,有列子“御风而行”的自在,有文子“守柔曰强”的箴言……
每一种智慧都像一双无形的手,试图掰动他的意志,告诉他:刚则易折,强则易摧,霸者的道路走不长远,唯有仁者才能无敌。
若是寻常武者,哪怕修为再高,道心再坚,在这等万古智慧的冲刷下,也会开始怀疑自己的道,动摇自己的心,最终道心崩溃,精神瓦解,沦为这精神世界的养料。
但萧峰是谁?
他是那个在大宋江湖,杀戮无数的天下第一大恶人;
是那个在雁门关外,单枪匹马杀死耶律洪基,篡夺大辽帝位的枭雄;
是那个在万劫谷前,身披龙袍,手持长枪,硬生生破开十万宋军大阵的大辽皇帝!
他的道,从来就不是“仁”,不是“柔”,是“战”!
是“破”!
是“纵然前方有千万人,我亦要一往无前”的决绝!
“黄兄,”萧峰在道德之河中仰天长笑,笑声化作精神巨浪,竟将周围的河水震得泛起涟漪,“你的道理很好,很对,可——”
环绕在他周身的九条战意金龙,同时昂起头颅,发出震彻宇宙的龙吟。
暗金色的“身躯”在河水中燃烧得更加炽烈,连河水都被染成了金色,那些试图侵蚀他意志的智慧,竟在这股战意面前,寸步难进!
“朕的道理,比你更简单!”
他猛地双臂张开,暗金色的战意骤然爆发——不是洪水,是火山喷发!
一股难以形容的破灭之力,从他“身躯”中炸开,周围的道德之河,竟被硬生生炸断!
无数《道德经》的文字碎片四散飞溅,在虚空中燃烧、湮灭,河水断流的地方,露出了深不见底的虚无。
萧峰从断流中“走”出来,每一步落下,脚下都有一片文字领域崩碎;
每一声长笑,都有一卷典籍的智慧被震散,虚空中的文字,竟开始成片成片地熄灭。
黄裳终于变了脸色。
垂落的玉串剧烈晃动,遮住的眉眼间,似乎有精光闪过。
他不再静坐,双手同时抬起,对着虚空猛地一按——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典籍,而是整个道藏宇宙的文字,都动了起来!
左边,《易经》的文字如潮水般汇聚,化作一个巨大的八卦阵图。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卦象,在阵图上缓缓转动,每个卦象都散发着不同的光芒:乾为天,泛金光;
坤为地,呈土黄;
坎为水,流蓝光;
离为火,燃赤焰……
八种天地之力在阵图中轮转不休,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封印大阵,朝着萧峰当头罩下。
右边,《黄帝内经》的文字凝聚成五团不同颜色的气团,青、赤、黄、白、黑,分别对应着木、火、土、金、水五行之气。
五行之气相互缠绕,相生相克,构成一个循环不绝的炼化领域,如同一口巨大的熔炉,试图将萧峰包裹进去,炼化他的战意。
上方,《南华经》的文字骤然膨胀,化作一只巨大的鲲鹏。
鲲身绵延万里,覆盖了半个虚空;
鹏翼展开,如垂天之云,遮蔽了所有的光线。
鲲鹏发出一声清唳,扶摇直上九万里,带着“逍遥无极”的磅礴伟力,猛地朝着萧峰镇压而下,翅尖划过虚空,竟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痕迹。
下方,《孙子兵法》的文字则化作了一支无边无际的军队。
旌旗蔽日,上面写着“兵者诡道”四个大字;
刀剑如林,闪烁着森寒的光芒;
骑兵奔腾,步兵列阵,还有投石机、床弩等重型器械,演绎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无穷变化,从下方朝着萧峰围拢过来,要将他困死在阵中。
这是黄裳精神世界的全力一击——以万卷道藏为基石,融百家智慧为一炉,构建出的“天地大磨盘”。
八卦阵图为盖,五行之气为壁,鲲鹏之力为压,兵家之阵为底,四者相合,形成一个巨大的磨盘,要将萧峰的战意、龙气、乃至整个精神存在,都在这智慧磨盘中研磨、分解、消化,最终化作道藏宇宙的一部分养分。
萧峰终于感受到了压力。
前所未有的压力。
那压力不是来自力量的碾压,而是来自理念的窒息——黄裳的道藏宇宙,代表着人类千万年积累的文明、智慧、传承与秩序;
而他的战意金龙,代表着最原始、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野蛮、力量、破坏与新生。
两种极端,两种道,两种理,在此刻,在这片无边的精神宇宙中,轰然对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