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车的铁皮内壁冰凉,随着路面颠簸震得人后背发麻。
林怀乐蜷缩在后座的角落里,手铐把他的手腕磨掉了一层皮,但他浑然不觉。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根手指之间——那里捏着半块早已发黑、化了一半的麦芽糖。
糖纸已经碎成了絮状,混着他指甲缝里的泥垢,黏糊糊的一团。
“喝口水。”坐在他对面的飞全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瓶盖已经拧松了。
林怀乐没接。
他把那团黏糊糊的东西凑到鼻子底下,像个瘾君子一样用力吸了吸,眼神涣散又神经质。
“甜味早没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只剩下土腥味。这糖在地下埋了十年,只有土味。”
飞全收回水瓶,没说话,只是透过防弹玻璃看了一眼窗外。
车队正驶入红磡隧道。
原本昏黄的隧道灯光在车窗上一条条划过,像是某种催眠的钟摆。
突然,车身猛地一震,头顶的一排照明灯大概是坏了,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
“啊!”
林怀乐像被滚油烫了一样,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整个人从座位上弹起来,疯了似地用头去撞车窗的铁丝网,手里的糖纸被他攥出了汁水。
“黑!全是黑的!他们埋人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嘶吼着,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到极致,“泥土盖下来就看不见光了!别关灯!求求你们别关灯!”
负责押送的一名军装警员吓了一跳,立刻掏出镇静剂针筒就要往林怀乐脖子上扎。
一只手横空伸过来,硬生生握住了警员的手腕。
那是飞全。
“还没到打针的时候。”飞全的声音很冷,另一只手按住林怀乐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这老头的骨头捏碎,“看外面。”
隧道尽头的光亮重新出现。
而在警车的前后左右,不知何时多了三辆印着“南天物流”字样的重型货车。
那些货车开得很野,紧紧贴着警车车队,把所有试图靠近的社会车辆硬生生挤到了外围。
那是骆天虹的人。
在这个只有一条路可走的隧道里,黑帮的车队竟然成了警方证人最坚固的防线。
林怀乐看着那些巨大的车轮,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复,整个人像一滩烂泥滑回了座位。
高等法院,证人等候室。
冷气开得很足,吹得人毛孔收缩。
余文慧提前半小时就到了。
她没坐沙发,而是靠在百叶窗边,看着里面那个一直背对着门口的女人。
婉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外套,那是阿泽生前在工地穿过的。
她手里捧着一个从超市买来的廉价玻璃罐,里面装满了清水。
在那澄澈的水里,漂浮着几张五颜六色的糖纸。
那是从阿泽遗骸的书包里找出来的,虽然破烂,但在水里泡了三天,原本干枯褪色的图案竟然诡异地鲜艳起来。
“泡开了,颜色就回来了。”
婉婷没回头,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玻璃壁,声音轻得像烟,“阿泽以前最怕苦,每次吃完药都要偷吃糖。被我抓到的时候,嘴边就沾着这种红红绿绿的颜色。”
门被推开。
飞全押着林怀乐走了进来。
林怀乐一进门,脚步就钉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略过余文慧,略过全副武装的法警,死死锁在了那个玻璃罐上。
水里的糖纸随着婉婷的手指晃动,像几只溺死的水母,一沉一浮。
林怀乐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那种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起来像是吞下了一把刀片。
余文慧没有安排任何预演,甚至没有像常规律师那样交代庭上话术。
她看了看表,对法警做了一个手势:“给我们十分钟。”
法警退了出去,门关上了。
监控画面里,林怀乐的膝盖突然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不是忏悔的跪,这是脊梁骨被抽掉后的坍塌。
他手脚并用地爬向婉婷,每爬一步,身体就抽搐一下。
直到爬到那个玻璃罐前,他把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咚!咚!咚!”
连磕了三个,额头上瞬间渗出了血印子。
但他嘴唇哆嗦着,那一这辈子说过无数谎话的嘴,此刻却像是被针缝住了,怎么也挤不出“对不起”三个字。
因为有些罪,是不配说对不起的。
婉婷慢慢蹲下身。
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歇斯底里地打骂。
她只是平静地把那个冰凉的玻璃罐,硬生生塞进了林怀乐的怀里。
“抱好了。”婉婷说。
林怀乐僵硬地抱着那个罐子,冰水透过玻璃激得他浑身发抖。
“你欠阿泽的,不是一句对不起。”婉婷看着他那张满是鼻涕眼泪的老脸,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让人心悸的空洞,“你欠他一个完整的下葬。地基下面太冷了,我要带他回家。”
“啊——!!!”
林怀乐死死抱着那个罐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那不是哭,是野兽濒死时的哀鸣。
半小时后,第一法庭。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控方律师——那个姓唐的大状,正站在证人席前,一脸轻蔑地指着浑身发抖的林怀乐。
“法官阁下,证人目前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刚才在等候室甚至出现了自残行为。”
唐大状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这样一个精神崩溃的人,他的证词真的具有法律效力吗?难道我们要凭一个疯子的臆想来定周先生的罪?”
余文慧坐在控方席上,没有起身辩解,也没有那是“威胁”或“诱导”。
她只是站起来,对法警点了点头。
法警端着那个玻璃罐走了上来,轻轻放在了证人席的挡板上。
清澈的水,彩色的糖纸。
在这个充满了法袍、假发和厚重法典的庄严空间里,这个罐子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刺眼。
林怀乐的目光触碰到罐子的一瞬间,原本涣散的眼神突然聚焦了。
他不再发抖。
他伸出满是血污的手,隔着玻璃摸了摸那些糖纸,然后抬起头,看着法官,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1995年6月3日,晚上九点半。”
林怀乐报出了一个精确到分钟的时间。
“周慕云站在基坑边上,抽了一根雪茄。他对我说,‘怀乐,做事要做绝,但也要留一线。活埋之前喂颗糖,嘴里是甜的,人走了就不会变成厉鬼回来找你。’”
全场一片死寂。
唐大状脸上的冷笑僵住了,手里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这句台词太具体了,具体到没有任何疯子能编造出这种带着血腥味的“慈悲”。
“我喂了。”林怀乐盯着水里沉底的一张糖纸,眼泪无声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流过脸上的血痕,
“那个孩子哭着说不想吃,说牙疼。但我还是塞进去了。我怕……我怕他变成鬼回来找我。”
旁听席上,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那是婉婷,她死死捂着嘴,不想让哭声打断这迟来的真相。
法官摘下眼镜,低头假装整理文件,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法律条文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所有的证据,都不如那句“嘴里是甜的”更让人毛骨悚然。
“叮.....”
休庭铃声突兀地响起。
两名法警走上前准备带离证人。
林怀乐突然挣脱了他们的手臂,像个疯子一样扑向旁听席第一排的婉婷。
“拦住他!”唐大状惊恐地大叫。
但林怀乐并没有攻击任何人。
他冲到婉婷面前,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团被捏得稀烂的、已经分不清是纸还是糖的黑色絮状物,一把按在婉婷的手心里。
“下次清明……”
林怀乐看着婉婷,眼里的恐惧终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乞求的卑微,“替我……烧给他。告诉他,这颗不苦。”
婉婷看着手心里那团脏兮兮的东西,那是仇人的指纹,也是丈夫最后的祭品。
她没有扔掉,而是慢慢收拢手指,紧紧攥住,然后点了点头。
林怀乐笑了。
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但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任由法警把他架起,拖向囚车通道。
法院后门,雨已经停了。
婉婷走出大门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正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一半,露出一张戴着墨镜的脸,还有那一头标志性的蓝发。
骆天虹嘴里叼着根牙签,没有下车,只是对着婉婷微微点了点头,那是黑道对于“未亡人”最克制的敬意。
而在法院对面的那栋老旧大厦的天台上。
李俊站在护栏边缘,脚下是川流不息的中环车流。
风吹乱了他的风衣,但他站得像根钉子。
他手里的烟头一明一灭,在这个逐渐暗下来的黄昏里,像是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这只是第一颗雷。
远处,几辆贴着o记标志的警车正拉响警笛,黄志诚坐在头车里,手里抓着从林怀乐假牙里取出来的U盘,脸色铁青地冲着对讲机吼着什么。
车队的方向,直指维多利亚港边那栋金碧辉煌的周氏集团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