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冷。
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刀，贴在皮肤上，能割出看不见的血。
诸神精神病院的灯火，稀稀拉拉。
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灭。
林七夜站在顶楼，手里握着刀。
刀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时间。
他看着远处的天空。
天空很干净，干净得有点可怕。乌云散了，闪电没了，连风都好像累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蓝。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他知道，发生过。
地上的血，墙上的洞，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都在提醒他。
“还在想？”
凌剑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坛酒，坛口封着红布，布上还沾着灰。
他把酒递给林七夜一坛，自己打开一坛，喝了一大口。
酒很烈，像火，烧得喉咙发疼。
“在想那个黑袍人。”林七夜说，声音很沉，“他死的时候，眼睛里不是恨，是怕。”
“怕？”凌剑锋皱了皱眉，“怕什么？怕我们？”
“怕别的。”林七夜喝了口酒，酒液滑过喉咙，留下一道滚烫的痕，“他怕的，是我们封印的东西。”
凌剑锋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地平线。
地平线很模糊，像被墨染过。
“何征瑶呢？”林七夜问。
“在检查魔法阵。”凌剑锋说，“她说阵眼有点不稳，怕留下隐患。”
“她总是这么仔细。”
“仔细点好。”凌剑锋又喝了口酒，“这次能活下来，全靠她那道盾。”
林七夜想起那道金色的盾。
像鸡蛋壳，脆弱，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挡住了所有的黑暗。
直到最后一刻，才裂开一道缝。
就像人的命。
“下面怎么样了？”他问。
“在收拾。”凌剑锋的声音低了些，“死了七个兄弟。”
七个。
不多，却像七根针，扎在心里。
林七夜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酒坛，对着嘴，喝了一大口。
酒很苦。
“那个矿脉。”他突然说，“魔力还在往外冒吗？”
“在。”凌剑锋点头，“比以前更凶了，像有东西要从地里钻出来。”
“所以，他们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林七夜看着手里的刀，“他们是冲着矿脉来的。”
“矿脉里有什么？”
“不知道。”林七夜摇摇头，“但肯定不是好东西。”
风又起了。
吹得衣角猎猎作响，像有人在哭。
何征瑶从楼梯口走了上来，她的脸色很白，法杖斜扛在肩上，杖头的水晶还在微微发亮，却没了之前的光采。
“魔法阵稳住了。”她说，声音有点哑，“但撑不了多久。”
“多久？”
“三个月。”何征瑶走到他们身边，看着远处的天空，“三个月后，矿脉里的魔力会冲破封印，到时候……”
她没说下去。
但谁都知道会怎么样。
就像堤坝决口，洪水会淹没一切。
“那个黑袍人，临死前说了句话。”何征瑶突然说。
“什么话？”
“他说……‘门要开了’。”
门？
什么门？
林七夜、凌剑锋、何征瑶，三个人，六只眼睛，在风中对视。
没人说话。
但心里都明白。
这场仗，他们赢了吗？
或许赢了。
却像打赢了一场无关紧要的前哨战。
真正的敌人，还在门后面。
“我们得下去看看。”林七夜说。
“下去？”凌剑锋皱眉，“矿脉下面，魔力紊乱，下去就是死。”
“总有人要去。”林七夜看着他，“你不敢？”
凌剑锋笑了，像自嘲：“我怕过吗？”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剑。
剑很短，很细，像蛇的牙。
十年前，他用这把剑，刺穿了第一只恶鬼的喉咙。
现在，剑上又多了一道新的缺口。
“什么时候去？”他问。
“明天。”林七夜说，“今天，让兄弟们睡个安稳觉。”
何征瑶点了点头：“我去准备些符文，能挡一挡魔力侵蚀。”
“我去选几个人。”凌剑锋说，“要最好的。”
“不用太多。”林七夜说，“人多了，反而麻烦。”
“那就我们三个。”凌剑锋看着他，又看看何征瑶。
“好。”
“好。”
三个人，三句话，像三个约定。
不需要歃血为盟，不需要指天发誓。
就像每次战斗前一样。
一个眼神，就够了。
何征瑶转身下楼，法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凌剑锋也走了，他要去给那七个兄弟收尸。
顶楼，只剩下林七夜一个人。
还有风。
他把酒坛放在地上，刀插在旁边的砖缝里。
刀柄是冷的，像冰。
他想起那七个死去的兄弟。
有个叫阿武的，才十九岁，总爱跟在他身后，喊他“七夜哥”，说以后要像他一样，用刀。
现在，他的刀还插在墙角，没人动。
林七夜弯腰，捡起酒坛，又喝了一口。
然后，他对着空旷的夜空，低声说：
“三个月，是吗？”
“那就等三个月。”
“门开了，我就去看看。”
“看看门后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风，还在吹。
吹过楼顶，吹过医院，吹过远处的矿脉。
像在回应。
又像在催促。
楼下，有人点燃了一盏灯。
昏黄的光，在黑暗中摇晃。
然后，又一盏。
一盏，又一盏。
很快，整个医院，又亮起了灯火。
像星星。
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林七夜看着那些灯火，突然笑了。
他的笑，很淡，却像雨后的阳光。
“那就这样吧。”他说。
说完，他拔出砖缝里的刀，转身，一步步走下楼梯。
脚步声很稳。
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明天，他们要去矿脉下面。
去看那扇可能存在的门。
地很暗。
暗得像化不开的墨，连光都能吞下去。
矿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走过，石壁上渗着水，滴滴答答，像有人在数着时间。
林七夜走在最前面，手里的刀开了刃，刃口反射着一点微光，是他腰间挂着的荧光符发出的。符是何征瑶画的，能亮一个时辰，现在已经暗下去一半。
“还有多久？”凌剑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点闷响，像被石壁挡住了。
“快了。”林七夜说，声音也很低，“前面有个岔口。”
何征瑶走在最后，法杖的水晶头亮着一圈淡淡的光晕，刚好能照亮她脚下的路。她的呼吸很轻，却很匀，显然在控制着魔力，抵抗着矿脉里弥漫的紊乱气息。
三天前，他们决定下来。
没有告诉其他人。
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矿道里的魔力，比想象中更乱。像一群疯狗，撞在身上，又疼又麻。林七夜的手臂上，已经出现了几片红疹，是魔力侵蚀的痕迹。何征瑶给的防护符，正在一点点变淡。
“岔口到了。”林七夜停下脚步。
前面有三条路，像三只张开的嘴，黑漆漆的，看不到底。
“走哪条？”凌剑锋问，手里的短剑转了个圈，剑光一闪而逝。
何征瑶举起法杖，水晶头的光晕突然亮了些，照在三条路的入口处。
左边的路口，石壁上有划痕，很深，像被什么东西抓过。
中间的路口，地上有积水，水里漂着些黑色的絮状物，像烧过的纸。
右边的路口，最干净，连水都没有，只有一股淡淡的腥气，若有若无。
“右边。”何征瑶说，声音很肯定，“矿脉的核心，在那边。”
“你确定？”凌剑锋皱眉，“越干净的地方，往往越危险。”
“魔力的流向不会骗我。”何征瑶的法杖指向右边，水晶头微微发烫，“这里的魔力，都往那边涌。”
林七夜没说话，只是走进了右边的路口。
凌剑锋和何征瑶跟了上去。
这条路，比刚才更窄，石壁上没有水，却黏糊糊的，像涂了一层油脂。荧光符的光芒越来越暗，只能照亮眼前三尺的地方。
腥气越来越浓。
像鱼烂在水里的味道，又像铁锈，混在一起，让人胃里发紧。
“停。”林七夜突然说。
前面的路，断了。
是一个断崖，深不见底，只有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更浓的腥气，还有一种……心跳声？
很沉，很慢，咚……咚……咚……
像是从地心里传出来的。
“下面是什么？”凌剑锋探头往下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何征瑶的法杖垂了下去，水晶头对着断崖下方，光晕剧烈地跳动着，像在害怕。
“是‘门’。”她说，声音有点发颤，“黑袍人说的门，就在下面。”
“门？”林七夜看着断崖，“什么样的门？”
“不知道。”何征瑶摇头，“但我能感觉到，门后面有东西，很古老，很……凶。”
咚……
又一声心跳。
这次更响了，连脚下的石壁都在微微震动。
荧光符的光芒，突然闪了一下，灭了。
彻底的黑暗。
只有何征瑶法杖的水晶头，还亮着一点微光，像濒死的星。
“别慌。”林七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稳，“凌剑锋，守住左边，何征瑶，准备符文。”
“有东西来了。”凌剑锋的声音带着警惕，短剑已经出鞘，“在下面。”
咚……
心跳声越来越快。
腥气也越来越浓，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何征瑶的水晶头突然指向断崖下方，光芒变得刺眼：“在那里！”
林七夜和凌剑锋同时看向那里。
黑暗中，有两点红光，慢慢升了上来。
像眼睛。
很大的眼睛，比人的头还大，红光里没有瞳仁，只有一片浑浊的血光。
随着眼睛上升，一个巨大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
像蛇，却有四肢，爪子锋利如刀，鳞片在微光下闪着冷光，长度至少有十丈，盘踞在断崖下方，抬头看着他们，嘴里吐着分叉的舌头，带着浓烈的腥气。
“是地龙。”何征瑶的声音带着恐惧，“传说中守护矿脉的怪物，没想到是真的。”
“怪物就是怪物，管它叫什么。”凌剑锋的短剑已经凝聚起魔力，剑身泛起一层白霜，“砍了就是。”
地龙发出一声低吼，声音震得石壁掉渣，它猛地抬头，张开嘴，喷出一股黑色的粘液，朝着三人射来。
粘液在空中冒着泡，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所过之处，石壁都被腐蚀出一个个小洞。
“躲开！”林七夜喊着，拉着何征瑶往旁边一闪。
凌剑锋也纵身跃起，躲开了粘液。
粘液落在他们刚才站的地方，“滋滋”作响，很快腐蚀出一个大坑。
“这东西的口水都这么厉害。”凌剑锋落在石壁上，脚下的石头被他踩得粉碎。
林七夜的刀已经亮起了光，是魔力灌注的缘故：“它怕光。”
地龙似乎很怕那刀光，往后缩了缩，眼睛里的红光更盛。
“何征瑶，牵制它！”林七夜说。
“好！”何征瑶举起法杖，水晶头光芒大盛，一道道金色的锁链从法杖中射出，缠绕向地龙的身体。
地龙怒吼一声，尾巴一甩，抽向锁链。
锁链被抽中，发出一声脆响，断了。
但这也给了林七夜机会。
他像一道箭，从石壁上跃下，刀光如匹练，直劈地龙的眼睛。
地龙显然没想到他敢跳下来，愣了一下。
刀光已经到了眼前。
“噗嗤”一声。
一只眼睛被劈碎了，黑色的液体喷溅出来，带着腥臭。
地龙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整个断崖都在摇晃，碎石纷纷落下。
“趁它病，要它命！”凌剑锋也跳了下来，短剑刺向地龙的另一只眼睛。
但地龙已经反应过来，头一偏，短剑刺在了它的鳞片上，只留下一道白痕。
“硬得很！”凌剑锋借力后跳，躲开了地龙扫来的爪子。
林七夜落在地龙的背上，刀光连续劈砍，砍在鳞片上，火星四溅，却只能留下浅浅的痕迹。
“它的肚子！”何征瑶在上面大喊，“鳞片薄！”
林七夜抬头，看到地龙扭动时，腹部露出一块灰白色的皮肤，上面没有鳞片，只有褶皱。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魔力灌注到刀上。
刀光变得像太阳一样亮。
地龙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疯狂地扭动，想把他甩下去。
林七夜死死抓住它的鳞片，任凭碎石砸在身上，手臂上的红疹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疼得像火烧。
他看准时机，纵身一跃，刀光直刺地龙的腹部。
“噗嗤！”
这一次，刀没入了很深。
地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猛地向上一窜，然后重重地摔了下去，激起漫天烟尘。
林七夜被震飞出去，撞在石壁上，喉咙一甜，吐出一口血。
凌剑锋跳下来，扶起他：“没事吧？”
“死不了。”林七夜擦掉嘴角的血，看向断崖下方，“它……死了吗？”
烟尘渐渐散去。
地龙躺在地上，身体还在抽搐，腹部的伤口不断涌出黑色的液体，很快染红了地面。它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眼睛里的红光，也渐渐暗淡下去。
“好像……死了。”凌剑锋说。
何征瑶也跳了下来，走到地龙的尸体旁，法杖的水晶头在它伤口处晃了晃，然后摇了摇头：“魔力在消散，应该是死了。”
三个人都松了口气，靠在石壁上，大口喘着气。
断崖下方，比上面宽很多，像一个天然的溶洞。
溶洞的中央，有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石头上布满了裂缝，裂缝里流淌着暗红色的光，像血。
刚才听到的心跳声，就是从这块石头里传出来的。
“那是什么？”凌剑锋指着石头，声音有点发紧。
“门。”何征瑶的声音带着敬畏，“黑袍人说的门，就是它。”
石头大约有三丈高，形状不规则，表面光滑，像被打磨过。裂缝里的红光，随着心跳声，一明一暗，很有规律。
“它在……呼吸？”林七夜皱眉。
“不是呼吸。”何征瑶走近石头，伸出手，想触摸，却又停住了，“是脉动，和矿脉的魔力一起脉动。”
咚……
石头又“跳”了一下。
红光更亮了，照亮了溶洞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这才发现，溶洞的石壁上，刻满了符文。
和他们之前布置的魔法阵上的符文，很像，却更古老，更复杂，像是用指甲硬生生刻上去的，边缘还带着毛刺。
“这些符文……”凌剑锋的脸色变了，“是封印。”
“没错。”何征瑶点头，“是古代的封印术，比我们的魔法阵厉害多了。但现在，它在松动。”
她指着一道最大的裂缝：“你看，裂缝在扩大，红光越来越亮，说明封印的力量在减弱。”
“为什么会减弱？”
“不知道。”何征瑶摇头，“可能是矿脉的魔力紊乱，也可能是……里面的东西在冲击封印。”
里面的东西。
这五个字，像一块冰，掉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地龙已经够可怕了，但它只是守护者。
门后面的东西，会是什么？
咚……
石头又跳了一下。
这次，裂缝里不仅有红光，还传出了一点声音。
很轻，很模糊，像有人在低语，又像很多人在同时叹气。
“我们该怎么办？”凌剑锋握紧了短剑，“毁了它？”
“不能毁。”何征瑶立刻摇头，“这石头和矿脉连在一起，毁了它，整个矿脉都会崩塌，到时候，魔力泄漏得更快。”
“那怎么办？看着它打开？”
林七夜没说话，只是走到石头前，伸出手，轻轻放在上面。
石头很烫，像一块烧红的铁。
脉动通过手掌传来，很有力，像一个巨人的心脏。
“它在等。”林七夜说，声音很沉。
“等什么？”
“等一个时机。”林七夜收回手，掌心已经被烫红了，“等封印彻底松动的时机。”
“我们还有三个月。”何征瑶说，“三个月后，就是它等的时机。”
林七夜看着石头上的裂缝，裂缝里的红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像两团跳动的火。
“三个月。”他重复了一遍，然后看向凌剑锋和何征瑶，“足够了。”
“足够什么？”
“足够我们找到加固封印的办法。”林七夜的眼神很坚定，“或者，找到能对付门后面东西的办法。”
凌剑锋笑了，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你总是这么有信心。”
“不是信心。”林七夜拿起刀，刀上的血已经干了，“是没得选。”
何征瑶也笑了，笑容在红光下，显得有点模糊：“没错，没得选。”
咚……
石头又跳了一下。
这次，低语声好像更清晰了些。
但他们没有再听。
他们已经知道了该做什么。
回去。
找到办法。
然后，再来。
林七夜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凌剑锋和何征瑶跟在后面。
没有人回头。
有些东西，知道得太多，反而会乱了心神。
他们只需要记住，三个月。
三个月后，这里会有事。
他们必须来。
溶洞里，只剩下那块黑色的石头，还在一明一暗地“跳动”着。
红光越来越亮。
低语声越来越清晰。
像在催促。
又像在等待。
矿道外，阳光很好。
刺眼的阳光，让刚从黑暗里出来的他们，有些不适应。
医院的轮廓，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先回去治伤。”何征瑶看着林七夜手臂上的紫黑色红疹，“魔力侵蚀不能拖。”
“嗯。”
“然后呢？”凌剑锋问。
“查古籍。”林七夜说，“查古代封印术，查这个矿脉的历史，查一切可能有用的东西。”
“会有线索吗？”
“不知道。”林七夜抬头，看着太阳，阳光很暖，照在身上，驱散了矿脉里的阴冷，“但总得试试。”
总得试试。
这四个字，很简单，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他们朝着医院走去。
脚步不快，却很稳。
身后的矿脉，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潜伏在地下。
三个月。
三个月后，它会醒来。
但现在，他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