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旗与反贼做交易的事,在成都府地界上,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连街头挑粪的力夫、河边洗衣的婆娘,都能咂着嘴巴说上几句:
“听说了没?少城里那些旗爷,跟外面那些砍脑壳的做起买卖来咯!”
起初,天地会和那些大小金川的遗民还顾忌些,乔装改扮,遮遮掩掩。
到后来,索性扯下了遮羞布,大摇大摆地穿着前明制式的汉家衣裳,顶着在清律里已属“违制”的发式,就在满城边上的街市出入。
那身装扮,在满街的辫子和马褂里,扎眼得像和尚头上的脓包。
大清万里疆土,亿兆子民,自然不缺忠臣。
只是这成都府里的情形,透着股荒诞。
跳着脚想举报的,多是那些熟读圣贤书、自诩为江山社稷肝脑涂地的汉官。
而被他们指着鼻子骂“包庇纵逆”、“祸乱纲常”的,恰恰是满臣鄂辉,以及他麾下那些早已被银子喂饱了的八旗将佐。
鄂辉被气笑了。
“独你们汉臣是忠臣、是贤臣?”
“你们这份忠心,早干什么去了?”
“崇祯皇帝吊死煤山的时候、李闯破北京城的时候、大清入关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铁骨铮铮、以死报君?”
道理讲不通,事情却不能闹大。
很快,那些执意要告密、且死不悔改的官员,接二连三出了“意外”。
有的是在回家路上被“吐蕃来的刺客”割了喉咙。
有的则是在查访“匪情”时,不幸遭遇“反贼悍匪”,横尸荒野。
死状各异,却都透着股“恰到好处”的警告意味。
鄂辉随即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他召集成都府的士绅富商,晓以利害,半劝半逼地让他们“捐输”了一大笔“剿匪饷银”。
然后调集兵马,做做样子地清剿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土匪窝子。
砍下些早已准备好的首级,连同那份厚厚的捐输清单,以及一份花团锦簇、渲染战况如何激烈的捷报,六百里加急,递进了北京城。
乾隆的回信来得不慢。
信里先将鄂辉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斥其“抚驭无方”、“境内不靖”,几乎要将“庸碌无能”的帽子扣实。
但骂着骂着,笔锋便转了向,字里行间透出浓浓的不安与暗示:
当今“禅让”大典在即,乃是普天同庆、彰显“十全盛世”体面的头等大事。
四川,万万不可在此节骨眼上,闹出任何有损朝廷颜面的“乱子”!
看完这封密旨,鄂辉沉默良久,脸上却露出一丝混杂着讥诮与了然的复杂神情。
他唤来那些还在犹豫观望、既想保命又舍不下那点“忠君”念头的汉臣,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这封盖着皇帝朱印的密信,轻轻推到了他们面前。
几个人屏息凝神地看完,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后只剩下一片死灰。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低低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官厅里响起,接着便成了抑制不住的嚎啕。
他们哭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仿佛天塌地陷,比死了亲爹亲娘还要悲痛万分。
嘴里颠来倒去地呜咽着:“有奸臣……朝中有奸臣蒙蔽圣听啊!”
“皇上……皇上是被小人蛊惑了!”
哭声渐渐力竭,变成绝望的呜咽。
他们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眼神里的光彩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破罐子破摔的灰暗。
擦干了眼泪,心似乎也随着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一起死了。
再开口时,话题已然变了风向,语气也变得实际而低沉:
“制台大人,这捐输的款项,后续抚恤、犒赏,还有城防修缮……该如何分派支用?”
“那些‘商队’往来,抽几成的利,才既稳妥,又能长久?”
君已不似君,沉浸在一场彰显盛世的禅让大典的虚荣与对乱象的鸵鸟心态里,只顾着粉饰太平。
那么,就休怪臣不再为臣了。
粮食,可以卖。
朝廷储备的,地方征缴的,只要能找到账目平掉的由头,统统卖掉。
刀枪弓矢,更不是问题,驻防军械库里那些报损的、淘汰的,正好“处理”。
甚至……一些老旧但堪用的火铳、火药,只要价钱合适,路子隐秘,也未尝不能“流失”出去。
底线只有一个:拿了四川的粮饷兵器,就不准在四川的地面上闹事。
你们爱去哪里折腾,就去哪里折腾。
一场密议后,有人端着茶盏,幽幽地说出了众人心照不宣的结论:
“古往今来,只靠一个四川,是成不了帝业的。”
“那些反贼真想要天下,得在湖广、江南闹。”
“他们在外头闹得越凶,朝廷就越要倚重咱们稳如泰山的四川。”
“咱们这生意,才能做得越长久,进项才越丰厚。”
厅内烟雾缭绕,几张面孔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模糊而平静。
最后一点心理负担,也随着这冷静到冷酷的算计,烟消云散了。
这大清江山,谁还有那份痴心要去“尽忠”,就让他去吧。
至于这成都城里的衮衮诸公,眼下只想在这将倾的大厦里,多扒拉几块够沉的金砖,垫在自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