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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在落地窗上蜿蜒爬行,划出一道道浑浊的痕迹,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律师楼里空调开得足,寒气丝丝缕缕钻进我裸露的手腕,皮肤上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指间那支沉甸甸的黑色钢笔,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金属外壳贴着我汗湿的指尖,一片腻滑的冷。

对面的律师轻咳一声,递过来一份文件。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我的目光落在那个刺目的标题上:离婚协议书。视线向下滑,签名的地方空着,一片令人窒息的惨白。律师的声音平稳无波,公式化地解释着条款,那些冷酷的字句像一枚枚细小的冰锥,精准地、反复地凿向我心脏最深的那片冻土——孩子归男方,女方自愿放弃探视权及监护权,财产分割……

“田女士?”律师的声音把我惊醒。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喉咙,带着一股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奇异气味。“嗯。”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我用力攥紧那支冰冷的笔,指节绷得发白,几乎能听到骨头轻微的咯吱声。

签名的地方就在眼前。那处空白像一张无声嘶吼的嘴。我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惨白灯光下,林海虚弱地躺着,曾经撑起整个家也拥抱过我的肩膀上空空荡荡,裹着厚厚的、渗着暗黄色药渍的纱布。他眼睛看向我时,不再是往日的温和明亮,而是浑浊得像一潭即将干涸的死水,里面翻滚着无边无际的痛楚,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不敢置信的绝望。

“颖……孩子…”

他当时吃力地用干裂的嘴唇挤出这几个破碎的音节时,我的胃骤然扭曲成一团冰冷的硬块,尖锐的酸液猛地涌上喉咙,火烧火燎。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出病房,在走廊尽头冰冷的洗手间里,对着白得晃眼的瓷砖剧烈地呕吐起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镜子里的脸惨白扭曲,眼窝深陷下去,里面盛满了这个世界上最沉重、最肮脏的秘密,一个足以摧毁一切、却必须由我独自背负的秘密——病历单上那几个冰冷刺目的字:颅内恶性肿瘤,晚期,无法手术。

就让我做那个最无情无义、十恶不赦的罪人吧。至少这样,他和囡囡的世界,不会在失去双臂后,再被我这具注定腐朽崩塌的身体彻底压垮,至少……他们还能在恨意支撑下,挣扎着活下去。

笔尖终于触到纸张,冰凉的触感。我像提线木偶般僵硬地驱动着手臂,在那份空白的死刑判决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沉重如铁,划破纸张的同时,也深深割裂着我仅剩的那些东西。放下笔的瞬间,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伴随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恶心感。

“田女士?”律师似乎察觉了我的异样。

“没事。”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尖锐难听的噪音,刺破了房间虚伪的平静。我飞快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片白色药片,看也不看,直接干咽下去。药片黏在喉咙壁上,那股令人窒息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来。

“后续事项,邮件联系吧。”我的声音冷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裹着一层厚厚的盔甲。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我抓起那个早已收拾好的、轻飘飘的旅行袋,逃也似地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律师办公室。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虚假的暖气和律师那张职业化的脸。走廊外面的空气湿冷,带着雨水的气息,可我却觉得比里面更令人窒息。

走下台阶,冰冷的雨水立刻打在我的脸上、脖颈里,钻进衣服的缝隙,冻得我一个激灵。雨水混合着从眼角汹涌而出的滚烫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我站在喧嚣潮湿的街边,抬起头,密集的雨点像无数冰冷的针尖扎在脸上,模糊的视线竭力穿透雨幕,望向医院住院部某个熟悉的窗口。那小小的方格子,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埋葬了我的过去和未来。

那里,有我的林海,血肉模糊、双臂空荡地躺在病床上,一夜之间从一座山变成了废墟。那里,还有我五岁的囡囡,她小小的身体里,刚刚被她的亲生母亲,亲手植入了一颗名为“抛弃”的荆棘种子。那把无形的刀,此刻也在我心口缓慢地、反复地搅动着。喉咙里翻搅着浓烈的血腥气,被我死死地压了下去。我猛地转身,钻进一辆刚停下的出租车,报出一个陌生的地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车窗外的城市在暴雨冲刷下扭曲变形,模糊不清的霓虹灯光晕开一片片凄迷的色彩。我紧紧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再见了,我的林海。再见了,我的囡囡。从此,你们的世界里,再也没有田颖这个叛徒。但愿恨我,能让你们活下去……活下去……我蜷缩在出租车冰凉的皮座椅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皮肉,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压住心口那片山崩地裂般的绝望。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如同沉重的磨盘,碾过林海的心肺。最初的深渊,是纯粹的黑暗,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失去双臂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浮萍,却偏偏坠入了最深的泥沼。每一次挣扎,每一次试图用残存的躯干撑起一丝改变,都换来更深的无力感。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份刺眼的离婚协议复印件——田颖的签名,像一团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抛弃,连同囡囡一起!恨意,也曾如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直到那个小小的、带着奶香气息的身体笨拙地拱进他怀里,温热的小手捧着他胡子拉碴、泪痕交错的脸。“爸爸,”稚嫩的声音怯怯的,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劈开了浓重的黑暗,“妈妈……妈妈不要我们了,没关系……囡囡要爸爸。”

那声音,瞬间击溃了他所有摇摇欲坠的壁垒。黑暗中紧闭的眼角,滚落一滴滚烫的泪珠。不是为了田颖的绝情,是为了眼前这个被母亲一同抛弃、却要用自己小小的肩膀试图扛起他整个世界的小小身影。悲恸之后,一种更沉重的、带着铁锈般腥气的力量,从废墟之下,从他那残缺躯体的最深处,缓慢而艰难地凝聚起来。

囡囡成了他的臂膀,他的希望,他活下去唯一的意义和支撑。

用嘴叼笔,光是这个动作,就耗费了他无数次的尝试和失败。最初的练习惨不忍睹。一支普通的铅笔叼在齿间,牙齿酸胀得麻木,牙龈被坚硬的笔杆反复磨破,渗出血丝,咸腥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舌头笨拙地尝试稳住笔杆,唾液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血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流下来,滴落在洁白的练习纸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笔尖在纸上滑动,留下的不是字,而是一道道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墨痕,丑陋得像蚯蚓爬过的泥地。

“爸爸,疼吗?”囡囡跪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仰着小脸,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心疼。她伸出温热的小手,用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他下巴上混合着血丝的口水痕迹。

林海深吸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咕噜声,强忍着嘴里那股血腥味和钻心的酸痛,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艰难地转过头,用下颌蹭了蹭女儿柔软的头发:“不……疼……囡囡乖……爸爸……练字……”

用脚写字更是另一种酷刑。失去了双臂的平衡本就艰难,他只能斜靠在墙边,努力弓起腰背,尝试用右脚的大脚趾和第二趾去夹住那纤细的毛笔杆。脚趾僵硬笨拙,根本不听使唤。夹紧了,笔杆纹丝不动,稍微松懈,笔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一次次吃力地弯腰,用牙齿或下颌去够地上的笔,动作狼狈不堪。脚趾反复摩擦粗糙的笔杆,很快磨破了皮,渗出血迹,染脏了浅色的袜子。脚踝和小腿肌肉因为长时间维持扭曲别扭的姿势而剧烈抽搐、痉挛,酸痛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里。

“爸爸!”囡囡小小的惊呼声响起。她飞快地跑去倒了杯温水,又翻找出碘伏棉签,跑回来蹲在他扭曲的脚踝旁。她先用小手捧着他的脚踝,轻轻地揉捏着发硬的肌肉,动作稚嫩却无比认真。然后,她笨拙地拧开碘伏瓶盖,用棉签蘸了药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涂在他脚趾上磨破的伤口上。棉签触碰到伤口的瞬间,林海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呼……呼……”囡囡立刻鼓起小腮帮子,凑近他的脚趾,轻柔地吹着气,“不痛不痛,囡囡吹吹就不痛了!”那暖暖的气息拂过伤口,带着孩子身上特有的、干净的奶香,竟真的奇迹般缓解了那尖锐的刺痛。林海低下头,看着女儿头顶柔软的发旋,看着她绷紧小脸、全神贯注为自己擦药的专注模样,一股巨大的暖流混着深入骨髓的酸楚,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眶瞬间被灼热的液体胀满。他使劲眨着眼,把那股汹涌的泪意狠狠逼回去。

不能哭。不能在女儿面前哭。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她唯一的依靠。天塌了,也不能塌在她的头顶上。

三载寒暑,在宣纸上流淌成墨,也把囡囡雕刻得既令人心疼又坚韧。子夜时分,林海房内还亮着一盏孤灯。他坐在特制的高凳上,腰部吃力地挺直,脖颈仰成一个紧绷的弓形。一支毛笔紧紧咬在他齿间,笔杆上布满了经年累月留下的深深齿痕和磨损的痕迹。

他凝神屏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在摊开的宣纸上,洇开一小片微不可察的湿痕。牙齿因为长时间的、巨大的咬合力而隐隐作痛,牙龈早已习惯性地微微肿胀。口腔里弥漫着微咸的汗味和墨汁特有的苦涩气息。颈部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次书写都是一场对体力极限的榨取。墨迹在粗糙的宣纸上艰难地延伸,横、竖、撇、捺……每一个笔画都凝聚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韧劲和痛楚。

书桌前,囡囡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张小小的旧板凳上,下巴抵着膝盖,已经困得小脑袋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她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守着灯下那个咬笔苦练的身影。她小小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洗得发白的小毛巾,毛巾一角还残留着白天给爸爸擦汗留下的隐约墨渍。她在等,等爸爸写完这一幅字停下来休息时,能第一时间用这块温热的小毛巾,擦去他额头和颈间不断冒出的、冰冷的汗水。

窗外,冷风呼啸着卷过光秃秃的梧桐枝丫,发出凄厉的呜咽声。

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寒气像冰冷的蛇一样钻进骨缝里。狭窄的出租屋里已经有了动静。囡囡不用闹钟,小小的身体早已习惯了在这个时间点准时醒来。她利索地爬下小床,踮着脚走到小小的煤气灶台前,熟练地拿起那口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旧铝锅,接了小半锅水,费力地放到灶台上。踮起脚尖,小手努力地拧开煤气阀门,蓝幽幽的火苗“噗”地一声跳了出来。

她再搬来小板凳踩上去,从高处碗柜里拿出两个鸡蛋,小心翼翼地磕开,滑入锅里翻滚的开水中。动作还有些稚拙,滚烫的水汽熏得她小手通红,但她抿着唇,眼神专注。

“囡囡……”林海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担忧,“小心……烫……”

“爸爸没事!”囡囡清脆地应着,跳下凳子,又拿起爸爸每日清晨必须服用的、治疗神经痛和肌肉痉挛的药瓶,按照记忆里医生的叮嘱,倒出几粒不同颜色的小药片在手心。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半杯温水和药片,送到床边。

林海靠在床头,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忙碌。囡囡踩上板凳,双手拿起锅盖,试图把煮好的面条捞出来,滚烫的蒸汽扑到她脸上,她小小的眉头皱了一下,却一声不吭。林海的心揪紧了,每一次看到女儿站在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灶台前,他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来,爸爸,吃药。”囡囡端着水杯凑到他唇边。林海低下头,就着女儿的小手,喝了一口水,用颤抖的嘴唇含住药片,艰难地吞咽下去。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却带不动心口那股沉甸甸的巨石。

“面……面好了哦!”囡囡又端来一碗面条,最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蛋清有些散开,边缘带着点焦糊,但蛋黄刚好凝固。她小心翼翼地挑了一筷子面条,呼呼地吹着气,确认不那么烫了,才踮起脚尖,把面条喂到爸爸嘴边。面条的咸香热气模糊了林海的眼睛。

囡囡熟练地用小小的保温桶装好另一碗面,盖紧盖子,放进旁边一个洗得泛白的帆布包里。那是林海卖字时用来装东西的包。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用塑料袋仔细包裹好的书法作品,每一幅都卷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用橡皮筋系着。

“爸爸,都准备好了!”囡囡背上那个对她来说实在过大的帆布包,沉甸甸的包压得她小小的身子微微后仰。她仰起脸,朝林海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清晨熹微的光线落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我们出发吧!”

林海心中百感交集,喉咙发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回给女儿一个同样努力明朗的笑容:“好……出发!”

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灰蓝色的天幕低垂,路灯还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寒气凛冽,呵气成霜。街角,林海和囡囡占据了一小块逼仄的位置。一张简易的折叠桌靠着冰冷的墙壁支开,上面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几幅卷好的书法作品小心地摊开一角,露出遒劲有力的笔墨——“天道酬勤”、“厚德载物”、“家和万事兴”……字如其人,每一笔都带着一种筋骨嶙峋、从绝境中挣脱而出的磅礴生命力。

林海坐在一张特意改造过的矮凳上,腰部挺得笔直如松,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尊严。他没有双臂,只能依靠后背和腰部的力量维持平衡。囡囡则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蜜蜂,小小的身影里蕴藏着惊人的韧劲和活力。

她动作麻利地将沉重的折叠凳从三轮车上搬下,稳稳地摆好。又从帆布大包里取出保温桶,拧开盖子,里面是温热的粥。她用小勺子舀起一勺,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吹凉,送到父亲唇边。林海微微低头,含住那勺温热的粥,动作间带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对女儿无尽的怜惜。

“爸爸,喝水。”囡囡又递上拧开盖子的水壶。林海就着女儿的手喝了几口,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囡囡忙完这些,便立刻转身,像个小卫士一样守在摊位前。她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匆匆走过的行人,努力捕捉着每一个可能停留的目光。一张小脸被初冬清晨的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小苹果。

“叔叔阿姨,看看我爸爸写的字吧?”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穿透清晨稀薄寒冷的空气,充满期待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很漂亮很用心的!”她的小手指向摊开的字幅,眼神里充满了对父亲作品的骄傲,以及对路人的恳求。那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像最柔软的针,无声地刺入人心。

行人匆匆。有人目光掠过,带着一丝好奇或讶异,脚步却并未停顿。有人远远瞥见林海空荡的袖管和坐在矮凳上的怪异姿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不适,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绕开。也有人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一会儿那些带着独特筋骨的字迹,赞叹一句“不容易”、“字很有风骨”,然后掏出钱包买上一幅。

每当有人停下询问,囡囡的眼睛立刻亮得像落入了星星。她会立刻踮起脚,小手努力地、稳稳地扶住被询问的卷轴两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好让客人能看得更清楚。她的声音会带上雀跃:“这幅是‘宁静致远’,爸爸说写字的时候心里要安静……这幅是‘自强不息’……”她认真地复述着父亲平日教她的话,稚嫩的童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熨帖。

临近中午,太阳终于拨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的暖意。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步履却依旧匆忙。囡囡小小的身影在摊位前忙碌,帮一个买字的阿姨仔细卷好选中的字幅。林海坐在矮凳上,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习惯性地投向街角的转角处。

那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那个身影,像一道幽灵,一个苍白单薄的剪影,突兀地嵌在街角杂乱的背景里——油腻早餐摊腾起的热气,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行人裹紧外套步履匆匆带来的流动感。她穿着件洗得发灰、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风衣,过于宽大,罩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她整个人吹散架。长发散乱地贴在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脸颊两侧,发梢枯黄,毫无光泽。面色是一种病态的青灰,嘴唇干裂发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像一截枯朽的木桩钉在人来人往的喧嚣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她的目光,空洞得像两口废弃的深井,却又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饥渴,越过攒动的人头,固执地黏在不远处那个小小的摊位上——黏在矮凳上那个挺直如松、空荡袖管静静垂落的男人身上,黏在那个正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将一幅卷好的字轴递给顾客的小小身影上。

时间在她周围仿佛凝固了。她看得那么专注,那么用力,以至于身体都僵硬得不自然。阳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恰好落在她的侧脸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舞台中央冰冷的追光灯,无情地照亮了她深陷的眼窝,颧骨嶙峋的轮廓,以及那层附着在皮肤上的、挥之不去的衰败气息。那是一种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前的灰白。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混乱地交织着。有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巨大悲伤,沉甸甸地压在眼底;有浓稠得化不开的愧疚,让她每一次与那个小小身影的目光无意中相接(尽管对方根本没有看到她)时,身体都细微地瑟缩一下;更有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近乎本能的渴望——渴望靠近,渴望触碰,渴望将那小小的身体狠狠拥入怀中,嗅一嗅那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奶香。这份渴望像汹涌的暗流在她死水般的面容下翻滚挣扎,却在每一次起伏后,被她眼中骤然升起的、刻意为之的冰冷与麻木强行摁灭。那冰冷的伪装如同最坚硬的盔甲,覆盖在摇摇欲坠的灵魂之上,带着一种自毁式的决绝。

她看得太久,太用力了。身体早已被病痛掏空,仅凭着一股说不清的执念支撑到此地。这份专注带来的心神剧震,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视野瞬间被闪烁的黑点覆盖,天地颠倒旋转。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旁边的灯柱,可身体早已失去了协调的能力。

“呃……”一声极其短促、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溢出齿缝。

紧接着,那个单薄如纸片的身影猛地一晃,像被无形重锤击中。她先是向前踉跄了一小步,试图稳住重心,动作笨拙得如同提线木偶。然而徒劳。下一秒,她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布袋,毫无缓冲地、重重地向前扑倒下去!

“噗——”沉闷的撞击声被街市的嘈杂瞬间吞没。

她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脸贴着地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那件宽大的旧风衣像破败的羽翼摊开在身下,更衬得她渺小而脆弱。灰尘沾染上她灰白的脸颊和散乱的发丝。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猝不及防,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呼救,只有摔倒时那沉闷的一声响,宣告着这具残破躯壳的彻底崩溃。

在她扑倒的瞬间,一个不大的、磨损严重的旧帆布小包从她无力的手中脱落,滚落在一旁。包口松开了,几样零碎的东西散落出来——一个透明的药瓶滚了几圈停在路边,里面的白色药片清晰可见;一个皱巴巴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皮夹滑了出来;而最刺眼的,是一张折叠起来、已经被摸得发软的白纸,此刻正好摊开了一角。

那张纸被风吹动,微微掀开。阳光下,纸页顶端印着的医院名称和红十字标志清晰可辨。而下方姓名栏,赫然是“田颖”。紧跟着的,是几行打印的黑色诊断结论,其中几个字眼在明晃晃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了空气:

初步诊断:恶性肿瘤颅内转移(晚期)

生存期评估:3-6个月(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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