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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一间大通铺旅馆内,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坐起,正是匆匆逃匿的李遗与梁泊。

蹑手蹑脚走出几步,不放心的李遗回过头将睡梦中的幼童抄在怀里。

走出房门,梁泊低声道:“干这种事儿也带他?”

李遗怀抱幼童轻轻拍打着,反问道:“丢了咋办?”

梁泊无奈地耸耸肩。

为了避免被人瞅见,二人没有走人多眼杂的前厅,从后院交替着接过幼童翻了出去,躲过了宵禁的巡城卫队,三人匆匆消失在浓重夜色当中。

旅馆出去三条街,是宵禁法外之地,彻夜不眠的灯火,寻欢作乐的人群,酒色财气氤氲成迷蒙的水雾缭乱人心。

此处街道不长,一面临水,一面靠偏僻小街,两头各有一块石牌楼,简简单单书三个字:云泥坊。

在生离死别,战火纷乱的世道中单独隔绝出个天地,一个烟花柳巷,酒池肉林的销金窟。

这里本是商谷县几处规模颇大酒楼的生意场,离乱年代生意难做,场子太大难免入不敷出,就有其中不知哪一家率先动了活络心思,抓住商谷县天南海北、龙蛇混杂的人流,做起了黑白交杂的生意。

王公贵族中流行的禁药、各类名医的不传之秘,来自异域的风情少女、南疆边陲的隐秘蛊术、中原失传的上古修身术此类等等,各类猎奇的物事数不胜数。

甚至曾有在和嘉南渡中失落的皇家女子流落至此,挂牌花魁,不过此种传言即使是真,经十数年时光,当年从尊贵云头坠落贱尘的贵胄也当是徐娘半老了。

毫不夸张地说,商谷县的名气,一半都得归功于小小云泥坊。

不过对又穷出身又低的李遗和梁泊而言,这种这辈子也未必有交集的地方,自然是一无所知。

云泥坊平日里从不设禁,人人皆可进出,只要有足够的黄白之物。

眼下却是不同了,包括白日里被梁泊殴打的那几个梁军在内,数百过境的梁军被当地官府招待在这里,从军营中轮番在此潇洒,所有闲杂人等自然被一律谢绝。

李遗梁泊的算计,就是这些寻花问柳的梁军,就是要挑在他们在最松懈的地方,最松懈的时候,给他们最“放松”的解脱。

这些消息自然是在二人在小旅馆中得知的,那种同样人多嘴杂的地方,都不用刻意去打听,话题都会自然而然地引到云泥坊中去。

毕竟一群有心有力唯独无钱的光棍汉子,凑在一起能谈的话题也就那么几样。

正逢杀心大起的李遗和梁泊发愁不知道从何下手,这下只能说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遗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将幼童轻轻靠在墙角,又覆上一层甘草,从外边来看看不出什么异常来,才放心离开。

做这种杀人见血的事情,总不好真的带上这么个拖油瓶。

梁泊纳闷道:“这小子怎么睡这么死?”

李遗搓搓指尖的一点粉末,坏笑道:“给他吃了点东西。”那是熟悉的静息散。

梁泊在身后目瞪口呆道:“这孩子真是白瞎了这两天那么贴你。”

李遗挥挥至今还隐隐作痛的左手:“我又不是不记仇。”

梁泊忍不住自愧不如,做抚掌状:“还得是你啊。”

李遗看着百步开外的那灯火通明处,收敛起所有的玩笑神色,问梁泊道:“怎么干?”

梁泊双臂抱胸,自信异常:“嘿嘿,这种事儿就瞧我的吧。”

李遗自然是完全信任梁泊的能耐,毕竟与李遗这除了斗狠投机的打斗法不同,梁泊除了天赋异禀的身躯,还有梁犊等人精心传授的杀人计。

战场搏杀顺手得很,潜伏暗杀也不是做不得。

云渺轩,是云泥坊靠近二人这边石牌的第一家,烟火红尘之地,倒是起了个颇有意蕴的文绉绉名号。

门口招呼的小厮看见有人走来连忙一脸谄笑地迎了上去,待看清来人顶着一张还有些稚气的娃娃脸就顿住了,再上下打量这人穿的破衣烂衫,顿时一脸鄙夷,驱赶道:“滚滚滚,哪里来的叫花子,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来人正是李遗,笑眯眯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就不能来?”

那小厮一点耐心也没有,也不想啰嗦,伸手就将李遗从台阶上推搡了下去。

李遗却再度踏上台阶,就要往里进,小厮真当遇见了不怕死的,挽着袖子就要将这少年打出去。

李遗迎面捏出一颗金豆子趁着灯光小心地打量,小厮顿时住了手,谨慎地凑近看了看,嘻嘻笑道:“小,小公子,这是?”

李遗鄙夷道:“这都不是认识还开门做什么生意,这云泥坊也不怎么样啊。”言罢转身就要走。

小厮连忙挽留:“别别别,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啊,我有眼无珠,我白瞎了爹妈生我一只眼,我狗眼看人低,您别跟我计较啊。”

言罢冲店内号道:“贵客一位!”

李遗讥讽一笑,抬步拾阶而上,在小厮隐隐期盼又顿时傻掉的目光中丢下一颗铜板,只身进了云渺轩。

刚一进门李遗就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院门正对着的照壁前放着一个硕大的铜铸蛟龙纹香炉,里边不知道燃的什么香让李遗觉得香又直冲脑门,整个人晕晕乎乎得,简直让他怀疑自己中了迷香来。

绕过影壁,纵然是有心理准备李遗还是惊到了,外表看来除了灯火更亮一些外没有特别之处的酒楼居然别有洞天。

脚下镂空的花砖下还有水流不止,水中仍有火红的锦鲤游弋不停,花砖小径依次连接了草地、小小竹林,最终通过座座小巧精致的石桥连接了几处被流水搁开的空地来。

这哪里是一座院落,俨然是一个被等比缩小的水岛景观。

不待李遗将四周景色打量完毕,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就迎了上来。

看见李遗的穿着微微一皱眉,只是瞬间脸色就恢复了热情,到底是不同门口的小厮,纵然心中疑虑,妇人还是保持着足够的热情。

“公子,可有约了?”

李遗被眼前不同于金碧辉煌的奢华震地有些气馁,干咳一声摇摇头。

妇人带着既不谄媚又不让人觉得虚假的力度刚好的笑容轻声道:“那就不巧了少爷,我们这里现在不接外客,要是有约我们也安排不上啊。”

李遗斜睨了一眼妇人,嗯了一声抬步踏上一座向上的拱桥上去,走到高处才发现是通往二层,更是别有洞天,更不时有萎靡之声传入耳中。

李遗虽年少但也不是不谙世事,怎会不知那是何,顿时面红耳赤,妇人匆匆追上来拦阻道:“公子,不能再往里走了,实不相瞒,这里的人我们是一个也惹不起啊。”

李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我就找个地方喝杯酒总可以吧?”

妇人刚想拒绝,李遗再次掏出那粒得自收敛尸骨所得的金豆子。毫不吝啬地丢给妇人。

妇人咬咬牙,笑呵呵道:“怎么不行呢,来,我带您去个安静的地方。”

李遗跟在她身后穿廊过道,在二层尽头上了三层,又折回来走过整个三层,最终上了四层。

一路上,各色各样的低吼呻吟不绝于耳,李遗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住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李遗被妇人引到四楼角落的一间房屋坐下,果然是安静非常,妇人吩咐下人送酒菜来,殷勤地给李遗倒杯茶水,笑道:“公子面生,头次来?”

李遗反问道:“面生才不让来?规矩这么多?”

妇人挥手轻打李遗:“公子真会说笑,哪有把财神爷往外推的道理。”

李遗嘿嘿笑道:“刚才可是往外推的紧啊。”

妇人就势坐在李遗身边,嗔道:“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这云泥坊,谁敢接外客啊,也就是公子你这种一表人才的,我们诚心要交朋友的。”

言罢,妇人竟是悄悄将手覆在了李遗露出在外的右手背,藏在袖中的左手都感受到了一股恶寒,李遗心想必须得赶快将这大娘支开,不然自己真要露馅了。

李遗装作喝水的样子将手抽回,不动声色道:“大姐,你去帮我催催酒呗。”

妇人听到大姐二字,嘴角忍不住抽抽,也亏得上佳的忍气功夫,愣是没有发作出一丝一毫来,似是听不出言外之意般将自己的身体又靠近了点:“自己一个人喝吗?虽说轩里的姑娘们没有时间,我倒是乐意陪陪公子哦。”

酥酥麻麻的声音只让李遗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转头看去,妇人的脸已经相当贴近了,李遗甚至看到了她眼角的层层褶皱,实在无法忍耐的他一把推开妇人:“大姐,什么都不要,我自己喝一会儿。”

眼看李遗油盐不进,妇人气冲冲站起,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门口传来她的喝骂:“上个酒磨蹭死你们啊!”

待走到拐角处,旁边闪出一男子来,右脸颊上一道狰狞的烫疤尤其招人眼,男子问道:“老板娘,怎么说?”

妇人整理整理衣服,长舒口气郁闷道:“是个雏,应该是从哪发了笔财来见世面的。好好盯着。”

言罢走开,嘴里嘟囔着:“大姐大姐,大姐你个头!”

身后几人听见她的牢骚,忍不住捂嘴偷笑。

送酒的小厮也被李遗打发走之后,他迅速走到墙边,打开后窗,向外探出身子,不用他寻找呼唤,看到他身影的梁泊从楼顶倒勾而下,闪身进了屋内。

毕竟梁泊的身形实在太引人注意,两人只能以此法混了进来。

梁泊正要开口说话 ,李遗连忙嘘声阻止,伸手指指门外,示意隔门有耳。

梁泊打口型问道:“那怎么办?”

李遗也无可奈何,思前想后主意打在了梁泊方才翻进来的窗户之上。

不久之后,梁泊与李遗双手扳住四楼之外的屋檐,一点点地向旁边的窗户挪去,亏得身后是一片荒僻街道,且深夜宵禁,无人注意到他们。

站稳在最近的窗台上,李遗将静息散分给梁泊,自己又艰难地向旁边挪动一间屋子。

待李遗将窗户纸戳开一个洞,用火折子点着静息散的粉末,再掏出竹管将烟尘一点点送进了屋内。

好不容易等到屋内那不堪入耳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李遗才发现旁边的梁泊早已不见,想来已经是先他一步进去了。

李遗也推开门窗翻身进去,屋内一股奇特的味道让李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待眼睛看清了屋内的景象,他攥紧手中匕首,踩着凌乱洒落的衣服靠近了床帏,钻了进去。

摸到长满胡须的那张脸,李遗毫不犹豫地抹了他的脖子,鲜血飞溅,早被梁泊提醒过的李遗用棉被挡下了所有飞溅的血珠。

手上毫不留情地一点点割断了昏迷男人的喉咙。

这是李遗第二次杀人,比第一次更加主动,更加冷静。

相反,李遗此刻倒由衷生出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来,直到很久以后,李遗才明白,那是自己内心的恨,畅饮敌血发出的呻吟。

直到确定男人绝不可能再有生机,李遗利索地撤走,转过身却吓出一身冷汗来,仔细一看是竟是梁泊在等候他,见李遗的杀伐如此干脆利落,梁泊忍不住竖起手指。

在李遗翻身出了窗户向下一个窗台移动时,梁泊忍不住道:“你天生就是从军杀人的料。”

李遗想了想,道:“那这世上从军杀人的料还是蛮多的,都是被逼的。”

当李遗再次得手从窗中翻出,梁泊拦住了还要继续的他:“回去吧,剩下的我来,离开太久,会让人生疑的。”

李遗知道梁泊是在担心他的左手,不过确实感到左手已经力不从心的李遗没有坚持,嘱托梁泊小心变自己原路一点点攀了回去。

对于梁泊的身手,他要比相信自己更加相信。

才刚一回到自己房中坐定,就响起了敲门声,李遗来不及检查自己身上是否有遗落的血迹,匆忙之间直接躺在床上,装作昏睡的模样盖上了棉被。

门外那人敲了许久见无人回应便也作罢。

只是李遗刚松了口气,便听到一阵巨大的门窗破裂之声,隐约听到有人大声呼喝的声音,随后便是嘈杂纷乱的人声。

李遗定神仔细听,是梁泊的声音。

他的心一下子坠入谷底,到底还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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