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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凝玉的宅第便设在徽州府的杏花胡同里。

她的宅院虽小,但胜在精致,内设书房和小花园,环境幽静,上回齐青寂命花匠给她运来了几盆玉簪花,此刻正在窗下吐着冷香。又命人将她的小花园修整了一下,园角新搭了紫竹架,垂着葡萄藤,此刻已经将近成熟,呈现着紫水晶的颜色。

东墙根下的一口陶缸蓄满了雨水,水面浮着萍叶,里头才投了苏杭的鱼卵不久。

马车停稳在青瓦粉墙下,几株老杏树的花枝探出墙头。

春绿上前,轻轻扶下小姐,阮凝玉下了马车。

三月未见,她变得更为绰约,体态虽显丰润,腰肢却依旧纤细得惊人,娉婷而立,连身后的花树都仿佛为之添了几分颜色,恰似珠玉生辉,秀若芍药。

这般模样,浑不似谢府旧时光景。

胡同里依然是来往过去几个路人,阮凝玉提着裙摆踏进了宅院,须臾那扇门便合上了,隔绝了外头路人好奇的视线。

阮凝玉回了卧房后,第一件事便是用玫瑰花瓣香汤沐浴,粉白花瓣随水波轻晃,香气漫过整个内室。

沐浴过后,春绿与抱玉一左一右,轻轻为她拭去发间的水珠与肌肤上的湿气。随后二人展开那件早已备好的云绫纱衣,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

这产自苏州的纱衣薄如蝉翼,在烛光下泛着朦胧柔光。单是这层层套染的工艺,便已是寻常绸缎难及的奢靡。

阮凝玉夏日的夜晚穿着云绫纱衣,松花色的面料薄如蝉翼,她照例坐在院中的藤椅上,喝着冰镇的蔷薇露,旁边的描金碟中放着几块抱玉今日新尝试做的栗子糕。

阮凝玉指尖捏着支银毫,偶尔低头核对账目,就这样沐着晚风,不紧不慢地算了半晌账簿,待最后一笔数目落定,才拾起一旁的话本,闲闲翻上几页。

直到月影西移,盏沿还凝着细密的水,阮凝玉才合上书,起身拢了拢衣袖,抱玉在前面打着灯笼,一主一仆踩着石板路回了卧房。

……

李国公府。

谢易墨正喝着燕窝,想到十日前叫人寄出去的信,她用银匙轻轻搅着燕窝,眼底闪过一丝沉凝,而后慢悠悠地道:“也不知那信到了堂兄手中没有……”

原来上月谢妙云终于悄悄溜出了李国公府,谢易墨早暗中派了人跟踪她,一路尾随至城外驿站,竟见她托驿卒寄了一封信。

谢易墨的人终于了摸清那信的去向,竟是远在南直隶的徽州府。再过些时日,谢妙云竟得了几匹京中极难买到的徽州绣云坊布匹,做成了新衣,听说十分爱护。

天气闷热,雀儿在她旁边打着牡丹团扇,一边安慰:“算算日子,该是到了才对。”

谢易墨却怕路途中出现什么差错。

既然堂兄想要捉回阮凝玉,她又不喜欢阮凝玉,为何不在暗中推一把呢?

银匙轻轻磕在玉碗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谢易墨用块荷花白手绢轻轻抿了下自己的唇角,又对着镜子补了下口脂,指尖一抹朱红,“若信能顺利送到,堂兄不日便能知晓阮凝玉的藏身之处,那可就真有得看了……”

谢易墨满是幸灾乐祸,只盼那封信能早日抵达南京,别误了要紧事。

……

齐青寂抵达了徽州之后,便每日往阮凝玉的宅院和绣云坊里跑。

他心中已窥见无数商机,诸多新点子也随之翻涌而出,齐青寂每日都要寻阮凝玉这位东家商议良久。

阮凝玉原本过着清闲自在的日子,齐青寂到来后,她表面上的清闲虽被打破了。日程被各类商议填满,但所议之事,无不是如何将绣云坊的生意拓展壮大。她虽身忙,却也乐在其中。

因此她每日都往绣云坊跑。

这日她着一袭曳地浅绿丝锦缎裙,裙摆的金银丝线绣成密密层层的杜鹃花,纱质飘逸,就这样上了原来那顶蓝呢轿子。

等她来到了徽韵街的绣云坊,掌柜见到她,便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了进去,无人在意的角落,对面酒楼门口槐树边照例停着辆篷盖马车。

这辆马车已经在这停了有好些时候了,几乎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天黑的时候又离开。

但因为这徽韵街本就是商业之地,人流极多,加之树阴的遮盖,竟无人关注这辆朴素低调的马车。即使关注到了,它也丝毫不起眼。

酒楼二楼最贵的雅间,窗子始终是打开的。

这日安排完运到京城的几百匹徽州丝绸,阮凝玉已经有些疲惫了,她每日要睡够五个时辰才能满足,齐青寂便早早催她回去歇息,于是将她送到门口。

没想到阮凝玉此刻却被门槛绊了一脚。

电光石火间,齐青寂已伸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整个人微微一倾,黛绿的裙袂如被风惊动的荷叶,倏然一晃,又被他轻轻托住。

“东家,当心。”齐青寂及时地收回了手。

阮凝玉嗯了一声。

齐青寂便看着她上了马车,目睹马车离去。

齐青寂一行人原计划只在徽州稍作停留,不日便要启程返京。

不料翌日却闹出了件祸事来。

今日齐青寂去其他布铺相看绣娘去了,阮凝玉的轿子刚在坊前停稳,便听见里头传来阵阵喧哗,其间竟夹杂着棍棒碰撞的锐响。她心头一紧,快步走入,只见坊中众人正与一群陌生汉子对峙,双方剑拔弩张,竟已抄起家伙,眼看就要动手。

阮凝玉目光顿时冷了下去,她上前用手拨开人群,“怎么回事?”

绣云坊众人见她到来,顿时如见主心骨。

春绿立即趋近她身侧,低声急禀:“小姐,是隔壁霓裳布铺的人来闹事。”

绣云坊旁正是徽州府颇有名望的“霓裳布铺”。自绣云坊声名渐起,这家老字号便暗生不满,两家伙计平日采购时也屡有摩擦。

今日之事却闹得大了,两家的账房先生恰在徽韵街相遇,起初只是口角,不知怎的,绣云坊的账房竟动手砸破了对方的头,留下个血窟窿。霓裳布铺便借此由头带人上门寻衅。

阮凝玉听罢,心头更沉。

她摘下帷帽,望向那位气势汹汹的霓裳布铺账房。为免事态扩大,也顾及绣云坊名声,她缓步上前,语声温和,欲将此事私下了结。

那账房生得獐头鼠目,瞧出她的意图,捂着额头上的血窟窿,顿时将眉一挑,扬声道:“绣云坊东家,这事可不能这么办!你的人打伤我们霓裳布铺的人,就想轻飘飘揭过去?我告诉你,没门!”

他声音陡然拔高,“这件事,我们必须报官!”

阮凝玉与春绿相视一眼,神色骤变。

谁人不知霓裳布铺的东家在徽州官府中颇有门路?若真惊动官府,他们岂会轻易放过绣云坊?

谁知有人道,徽州衙门的衙役正好在附近巡逻。

那霓裳布铺的账房见状,竟不顾额上血迹,一个箭步冲出铺门,高声呼道:“官爷来的正好!请为小人做主啊!”

很快,为首的衙役扫了一眼店内狼藉与那账房头上的伤,眉头一皱,“何人在此闹事?”

霓裳布铺的账房顿时扑跪在地,指着额上伤口哭诉:“官爷明鉴!绣云坊的人当街行凶,将小人伤成这样,求官爷为小人做主啊!”

绣云坊的肖账房急得满脸通红,争辩道:“分明是你先辱及我家东家,我才一时失手……”

话音未落,他忽然顿住。今日之事确有蹊跷,就在他在街上最为恼火、几乎失控之时,旁边竟恰巧出现了一根棒槌,他才会……

现在细想,倒像是有人刻意将凶器送到他手边,诱他出手。

阮凝玉回头,淡淡瞥了他一眼。

肖账房顿时羞愧地低下头。

阮凝玉心中虽是不悦,却深知自家这位账房先生精通算术,是绣云坊难得的人才。如今闹出这等祸事,她必须想方设法保全才是。

她转向衙役,语气温和:“差爷明鉴,此事双方皆有责任。绣云坊愿承担药费,并严惩失手之人,还请差爷行个方便……”

门外开始聚来越来越多的百姓。

衙役班头目光在双方之间逡巡,“既然动了手、见了血,就都随我回衙门说个清楚!”

阮凝玉脸色微白。

这时,有个吏目跑了过来,对着班头耳语。

衙役班头顿时严肃了起来,眼里露出一丝畏惧,他转头冷眼看向他们,“正好,南京都督同知大人便在对面酒楼。此案关系民商事端,大人吩咐,将一干人等都带至酒楼偏厅,他要亲自过问!”

众人闻言皆是一颤,谁也没想到这场街坊纠纷竟会惊动如此高官,南京都督同知,那可是在应天府都排得上号的大员。

阮凝玉也怔住了。她虽不清楚这位大人的具体权职,却明白今日之事已再无转圜余地。此刻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官员,是个能明察秋毫的人。

但此刻,莫名的预感竟让她定在了原地,双脚都不愿挪动一下,她也不知为何,就是很抗拒前往那个地方。

“还磨蹭什么?快走!”衙役们顿时换了副嘴脸,推推搡搡地呵斥起来,有人甚至作势要举起棍棒。

阮凝玉一介弱质女流,只能默默跟了上去。

绣云坊与霓裳布铺的几个人都被带到了对面酒楼的偏厅,酒楼里的其他无关人员都被清理了出去。

就在阮凝玉要上他们时,她却被那位衙役班头给拦住了。

班头道:“绣云坊东家,你与霓裳布铺东家一道来二楼雅间,南京都督同知大人要亲自问话。”

须臾阮凝玉便被引至雅间,刚踏入,她便察觉到此地非同寻常。中间以一道紫檀木雕花屏风隔开,其他陈设更是典雅,品味独特,墙上挂着水墨兰竹,屋中的沉香也极有讲究,不像是寻常酒楼的雅间,倒像误入了某位陌生男子的私室。

班头:“你在此稍候片刻,大人与霓裳布铺东家很快便来。”

阮凝玉不明白这位大人为何对市井纠纷感兴趣,但还是耐心等候着。

但在这间雅间呆得越久,她的不适感更是加重了。

阮凝玉蹙眉,努力驱散心中这抹异样。

见迟迟等不来人,阮凝玉只好在雅间内四处走动着,渐渐的,靠街的窗户却吸引住了她。

待她走近,却被吓一跳,只见当街的窗牖敞开,视野竟然正对着她的绣云坊,铺中的场景竟一览无余。

阮凝玉心里的不适感更是加重。

等她定睛一看时,才发现窗前的几上竟放置着铁链、棕绳、匕首等物。

心里一些猜想隐隐约约露出水面,竟让她僵硬在窗前,动弹不得。

无光照落的角落,谢凌隐身于屏风之后,目光垂落,看着窗边女子的婉约身影,一瞬间恍若重回梦境。

那日原是为了帮堂妹挑选布匹的小事,谢凌本可差遣下人代劳。但他中途忽然却改了主意,亲自过来了这绣云坊一趟。

他当时一眼便看到了绣云坊里的阮凝玉和齐青寂,却并未打草惊蛇。

从那之后,谢凌的目光如冰冷的蛛丝,无声缠上了绣云坊中那道黛青身影。

胸膛里那股灼烫的怒意几乎要破膛而出,可他不知为何,却从来没有打扰过她。这些时日,他都不远不近地隐身暗中,没有去打扰她的生活,而是看着她每日的忙碌,看着她太阳东升时一身袅袅纱裙出行,脸蛋娇媚上了马车,太阳西沉又看着她回到杏花胡同的宅第。

他看着她每日在布铺面纱轻覆,看着她立在光晕里挑选布料,见她侧过脸与齐青寂低眉细语,莞然一笑。

她在店铺里姿态清婉如兰,却勾起了他过往那些被欺瞒、被愚弄的回忆。

直到那日暮色四合,齐青寂告辞离去,谢凌仍坐在街边的马车上,手轻掀车帘一角,看着她独自站在檐下目送,裙裾在晚风中轻漾如烟。

那日正下着雨,见她在街边身影单薄,衣裳沾了湿气,谢凌却手指倏地攥成青色,强忍着下去给她送伞的冲动。

这几日,他的身影常常隐在窗后的幽暗里,对街绣云坊内阳光布满,她明媚鲜活的身影与雅间窗内的静默冷凝,仿佛被这一扇窗隔成两个世界,又被他的目光无声地串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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