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除夕之夜（二）
裘净气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入云空。他时而挥手，时而握拳，时而合十，像是高唱战歌，又像是激烈的争辩。他瞪大了眼睛，眼里神光慑人，舞木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念到最后一句，裘净气高举了双手，对着天空发出唱咏般的呼喊。火堆忽然冲天而起，明亮如阳光。
台阶下的上万人一齐呼应，高声念诵着舞木听过的五海堂经典：
普启一切诸明使，及以神通清净众，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诸愆咎。上启明界常明主，并及宽弘五种大，十二常住宝光王，无数世界诸国土。又启奇特妙香空，光明晖辉清净相，金刚宝地元堪誉，五种觉意庄严者。复启初化显现尊，具相法身诸佛母，与彼常胜先意父，及以五明欢喜子。
巨大的回声在圣堂前回荡，有如身处山谷间一样。
铜钟再次轰鸣，整个世界都随着钟声和念诵声一起欢歌咆哮。
舞木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被这个场面操纵，而他忽地抬起头来，看见金人后火焰照不到的黑暗中，竖起了高高的十字木架，木架上似乎吊着一个袋子，被充塞得鼓鼓囊囊。
恶寒像刀一样像是要把舞木从背脊切开。
陈玄风仰头，看见月亮在云中重新露出脸来，挂在树梢上。
他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后面的战士一身铁铠，凑近他身边：“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最后一个出发，我们要做的事情最重大，也是最后一件。”陈玄风觉得自己说话都不像平时的自己了。
他扭头，看着身后数十辆大车首尾相连，那是足足五千斤好炭。
舞木坐在雪地上，和绿珠、裘净气、以及数十个教徒一起围着一堆篝火。他们身边就是那个巨大的十字架，那个鼓囊囊的东西已经被解了下来，投入了火中。舞木看了，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填满了稻草了麻布口袋，充当着牺牲的教祖摩尼的身体。它被恭恭敬敬地火化，于是灵魂升入光明天宇。被焚烧的时候，全场发出了赞颂和哭泣，像是千年之前的那一幕复现，古老的西域古城下，一个苦修者被钉死，千千万万的人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叹息和感怀。
“请用我们简单的食物吧。”裘净气比了一个手势，他已经重新坐回了木盆中。
每个人面前的都是简单的青菜豆腐和糍粑，舞木吃了一筷子，淡而无味，他想到所谓的吃菜事魔。
他们坐在归墟之地的最高处金人像下，而长长的台阶下是巨大的广场，上面坐着上万人的五个巨大方阵。舞木不明白为何这里的人被分在了两处，上面的不过百人，下面的却有万人。可是谁也不说话，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用饭，仿佛享受着世间最好的珍馐。
舞木不清楚这个除夕之夜的盛大典礼是否已经结束，隔着一堆火看向对面，绿珠和猪儿猫儿狗儿兔儿那些孩子们坐在一起，她被这些孩子所包围，正微微笑着。
舞木再次想到那双眼睛，心里的不安在悄悄蔓延。
绿珠起身向着他走了过来，越过了火堆，然后坐在他身边。
“连续吃了很久我们的食物，吃不惯吧？”绿珠低声，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还好，吃什么都不要紧。”舞木回答。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东西。
“我入教之前，尚吃肉食，偶尔也能得到些好吃的东西。可是那个时候，我总想着人一生的福气都是有限的，用得太快，就用完了。所以每当得到一点好吃的东西，就想着将来再也吃不到，于是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留着，也不舍得扔，留到最后就都坏了。”绿珠淡淡地说。
舞木沉默了一会儿：“你生在大理？”
“是。舞木公子怎么知道？”
“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和我在遇见的一些朋友很像。”舞木咬了一口糍粑。
“你总是冷冰冰地不说话，原来也会听人的口音。”绿珠笑了笑。
她低头下去把下巴磕在膝盖上，用手指轻轻抠着自己的靴尖。她的法袍下是一双白色布面的软靴，精巧地贴着脚面脚踝。舞木看着她孩子般抠着靴尖，出了一会儿神，时间在这里像是暂停的，只有一丝风吹来，绿珠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里流出柔软的一丝，轻轻飘动。
绿珠忽然扭头，两个人隔得很近地对视。
舞木这才想起来刚才始终盯着绿珠的双足，尴尬地收回视线，坐正了。绿珠低着头，抱紧膝盖，把双脚收回了法袍宽大的袍摆下。
“享我光明身，得证大解脱。”裘净气以及用食完毕，双手在胸前比了火焰般的姿势，扬声说道。
在台阶上用饭的人们一齐放下手中的饭食，同声回应：“享我光明身，得证大解脱。”
随即是台下传来的隆隆的声音，千万人齐呼。
裘净气拍了拍手，人群中走出了两名教众。他们走到一堆火中央，向着四面鞠躬，四周的人顿时摒住的声息。舞木诧异间，却听见其中一人吊了一下嗓子，清音悦耳，竟然是折子戏《赵氏孤儿》，其中程婴老人和赵武的对话。舞木没有下山之前，也曾看见这折戏的谱子和唱词。却从来没有听过，却万万没有料到在这里竟会听到市井中的小戏。
两个教徒“咿咿呀呀”地唱着，唱的是是千百年前义人教导遗孤不忘复仇的道理。
周围的人都平心静气地听着，猫儿、狗儿、猪儿、兔儿几个孩子却在低低地笑着追打，绕着人们来来去去，偶尔戏唱到激昂处，他们又蹲下来细听。周围的有人想伸手出去揽住他们，让他们能够安静一刻，可总被他们挣脱出去，便也任他们轻笑着跑来跑去。
最后他们跑到了绿珠身边，绿珠伸出两臂，搂住猪儿和兔儿，不让他们再闹。
“帮我管住那两个孩子吧。”绿珠对舞木低声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