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看她的眼神变了呢？
是在她猝不及防撞入他的怀中，还是山间雾海里，她对他伸出的那只手？
亦或是她明明弱小得连一只低阶的蝙蝠妖都可以把她弄死，她却在最后关头替他决绝地引开了残暴的妖兽？
他想，或许是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次如此在意一个人的生死，不管不顾要去找她时，在盛满阳光的院子里，看到她推开青灰的竹门，翩然飘飞的衣角在金碎的光芒里，打着旋儿轻轻掠过他的眼底。
一眼万年，原来是这种心痛的感觉。
“嘿，你看咱的头儿最近怎么了？不是发呆，就是闷闷不乐得坐在那儿，也不到处去找事了！”
“嘘，小点声！
“这你都没看出来？显哥这是……”声音被压得很低很低，“心动啦！”
“心动？！什么心动？头儿看哪个姑娘不是冷脸不屑，根本不搭理的好吧！”
“那个丫头啊！”
“哪个丫头？”
“说你笨，你还真笨！那个杂役峰的臭丫头啊，撞了显哥的那个！显哥后来重伤也要跑出去见她。”
“啊——！那个？！她不是要参加杂役峰的特别试炼嘛，好像就是今天，我听说已经好几个弟子重伤被抬出来了，她细胳膊细腿，修为又差，不会……”
“晃荡”一声，椅子霍然倒地。
“唉，显哥！显师兄！”
“你要去哪儿？你还在被掌门罚幽禁呢！”
没有长老的特殊传送通道，他只能按照规矩从剑冢入口，九死一生爬上那座她在赌命的雪山。
风雪冷冽，他的心脏却从未有过的熨烫。
他想，见到她以后，他会告诉她，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想尽办法帮她拿到，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不用冒这样大的风险，所有的困苦磨难，都由他来背就好。
他愿意，往后余生背负她的一切，陪她一起走。
什么家族，什么父亲，什么未尽的怨恨和不甘心，他通通都可以抛弃。
可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谬。
在他终于确定自己的心意，终于想要为了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一份感情飞蛾扑火，孤注一掷的时候，他没有看到那个会在药田里忙碌的间隙，抬起头对他倾然一笑的姜姜。
而是在漫天的风雪里，在狼狈的血液从他的额角滑落下颌，渐渐擦过红色的雾气时，望见天光深处，面容变幻，执剑苍穹的天乾宗阵峰亲传五弟子，姜璃浅。
他惶然又无助地倒退，心脏仿佛被利刃穿过，血肉翻飞，鲜血淋漓。
望着她清冷淡漠的神情，从来没有哪一刻让他明白，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世上不会再有姜姜。
不会再有唤他“曹师兄”的那个人。
一切如梦幻泡影，缘浅成空。
滚烫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几经哽咽，心脏痛得无法呼吸，好半晌好半晌，他才开口对她说：“姜璃浅，我真的讨厌你，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这么厌恶！”
他的心动，他的彷徨，仿佛只是对他的羞辱。
彻彻底底的。
然而他的憎恶在那个人眼里宛若只是不起眼的一粒尘埃而已，她完全不在乎，也从不在意，从她第一眼见到他的开始，她便永远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她的眼里不会有杂碎的存在，也不会有对尘埃的喜怒哀乐。
就算是悲悯苍生的神，她的目光也不会落在一只小小的蚂蚁身上，对么。
她走了。
御剑乘空，流光而逝，毫不留念。
只有他一个人呆呆立在狂风骤雪里，被剑冢的风雪冰雪，吞没。
………………………………………………
封印解开的第一刻，姜璃浅就御剑去了玲珑轩，面见清止。
这一个月是对她的厉害，还是对她的惩罚，她说不清，也分不明，可还需不需要去三言崖继续受罚，得掌门来定夺，而且有一件事，她突然想清楚了，她必须要掌门来帮她。
“弟子来请罪。”
玉门大开，她收剑而入，蹁跹衣袂拂过空中凝落的一片又一片雪花。
“弟子姜璃浅，拜见掌门。”垂首而礼，她的屏息凝神，心中思量好马上要说的腹稿。
这一次，玲珑轩虽有看守，主人却不在，高座上只有他的一个孤冷的分身。
阖目而坐，玉衣拂落。
比起这里真正的主人，他的分身显得更加无情无心，仿佛冰雪雕刻出来的冰塑，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都没有。
“既已受罚，可有领悟？”声音清冷，若冰坠寒湖。
姜璃浅垂眸，将身子压得更弯。
“回掌门，弟子确有收获。”
她确实有。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天赐恩德，必有因果。”
当她在杂役峰成为一个连引气入体都不会的小小凡人时，她连给哥哥求药的机会，都要拼什么全副身家性命。为了养活一个家，她必须早起贪黑地争夺每个可能落到她身上的任务。
每天看着那些可以御剑飞行，随心所欲修炼的弟子，她心里全都是艳羡。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修炼，也能练剑习仙诀，可以去宗门接任务，挣更多的灵石和积分，让哥哥和她过得更好。
哪怕只是一点点很弱很弱的灵根也行。
弱者多磨炼，强者多睥睨。
有时候，那些天之骄子不屑一顾的随手一丢，都是底下弟子苦苦哀求争斗，不可多得的资源，是想抢也抢不到的美差。
她曾无数次在梦里幻想自己可以入道门，成仙路，长剑贯八方。
但其实这些梦，这些幻想，她早都有。
她的灵根好，修为好，花不完的灵石，阵峰日日有灵石送进她的口袋，宗门的积分几乎不要她自己去赚，哪怕真要去赚，随手一个宗门任务，就是很多弟子拼死拼活好久都赚不来的了。她走到哪里，都要被尊敬地喊一声“姜师妹”或者“姜师姐”，很少会有人跟她不客气，纵然有，她也有底气回过去。
她失去过很多，但她从未想过，她也得到了很多，她弃之如敝履，几次想要结束的人生，是很多很多人梦里也不敢想象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