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源城。
钢铁森林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全息广告牌投射出的霓虹将街道切割成碎片。
顾晟的视野不断转动，摄取着这座七年前——
尚且完好的城市。
熟悉，还是陌生？
每块玻璃幕墙的倒影里，都藏着一个他认不出的自己。
“学长，如果想放松一下......”
霍提雅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银发别至耳后：“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
顾晟的指尖悬停在智能终端的屏幕上。
数据库弹出的首个建议赫然是——
“......参观公司的科技展如何？”
谁会喜欢这个？
他心底无声地反驳。
“学长和我想一块去了！”
霍提雅的眼睛骤然亮得惊人。
她转身欲行，却又蓦地折返。
“不介意吧，学长？”
她的指尖极其自然地轻轻勾起他制服的袖口。
顾晟的目光几不可察地一颤。
“嗯。”
声带振动带来的真实触感，让他确信——
这一次，确确实实是他自己的回答。
他夺到了话语权。
回应太过自然......
仿佛这本就是‘他’会做出的反应。
————————
科技展的玻璃自动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顾晟的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刺痛。
熟悉的公司制服不断从视野边缘掠过——
那些深灰色的笔挺面料上，银线绣着的衔尾蛇徽记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身着这些制服的身影步履匆匆，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程式化的审视。
这感觉......
始终令人不适。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
“滴。”
短促的电子鸣响。
闸机亮起绿灯，霍提雅的通行证验证通过。
顾晟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一个微小却关键的异常。
安检系统扫描她的通行证，耗时明显比其他访客多出了几秒。
“学长？”
霍提雅的声音带着一丝探询。
“没事。”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闪烁。
她的手指仍轻轻勾着他的袖口。
直到这会，这个细微的动作才让顾晟明悟。
在这个精密运转的公司体系中——
过分明晰的情感波动，从来都是需要特别研究的变量。
————————
科技展的冷白色灯光下，各式新型设备在玻璃展柜中静静陈列。
霍提雅在一台复杂的神经接口装置前驻足。
展柜光洁的玻璃清晰映出她微微晃动的银发轮廓。
那时的公司科技，无疑是世界最尖端的存在。
“学长，你知道我的实验课题是什么吗？”
“和......记忆有关？”
顾晟的声音有些迟疑。
霍提雅猛地转过头，银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学长居然知道？”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银色的瞳孔里盛满了纯粹的惊讶：“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那语气中，确凿无疑地裹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欣喜。
她重新转向展柜，侧脸上悄然挂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公司到现在还没攻克可完全覆盖的记忆科技呢，或许......”
她顿了顿，尾音带着一丝轻盈的上扬：“我是个天才也说不定？”
顾晟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背影上。
视野边缘有些模糊，仿佛蒙着一层疲惫的薄雾。
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强行将涣散的视线重新凝聚——
“天才......”
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从喉间滑出，比想象中柔和了不止一度：“并不是什么好词。”
话音落下的瞬间，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怔。
霍提雅猛地转过头。
眼中的难以置信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从不曾......用过这样带着异样的语调。
“那......”
她微微偏头，目光带着探询和一丝期待：“学长觉得......什么形容更适合我？”
“有天赋的......”
顾晟喉咙发紧：“女孩。”
这个词吐露的刹那，他清晰看见霍提雅的瞳孔极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对，如果是他。
应该会说——
“不是实验体，不是研究样本。”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就只是......”
“不太普通的女孩。”
霍提雅似乎被这意料之外的补充微微震住。
银眸中有什么更明亮的东西一闪而过，她嘴唇微张，正要说什么——
“学长......”
视线毫无预兆地猛然旋转，颠倒。
————————
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
霍提雅站上台阶，银发被流动的霓虹浸染成迷离变幻的色泽。
“学长，还有点时间。”
她指向城市心脏的方向。
远处，中心塔巨大的LEd光带刺破夜空，清晰地勾勒出公司那巨大的蛇形标志。
“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顾晟的视线紧锁着她的指尖，延伸向那被塔顶全息投影晕染成一片不真实幽蓝的天幕。
他的嘴唇微微分开——
“很晚了。”
冰冷的拒绝如同自动播放的录音，毫无波澜地从他唇间滑落。
霍提雅指向天际的手指缓缓垂落，无意识地攥紧了制服裙摆。
“可是......”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瞬间被城市庞大的噪音吞噬殆尽，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气音：“难得出来一次......”
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了——
远处，悬浮列车进站的低沉嗡鸣隐隐传来。
顾晟感到喉间再次不受控地痉挛：
“晚回去......学院会处罚的。”
霍提雅蓦然抬头。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三秒沉默。
“......好。”
最终，一个轻飘飘的、带着放弃意味的音节落下。
不。
不对。
怎么能在这拒绝她？
眼前这个女孩——
明明与他作陪三年。
三年。
她从未真的要求过什么。
她仅仅是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
去高处看看那片虚假的蓝。
这微不足道的愿望，也要被冰冷的“规则”扼杀吗？
他绝不允许——
这具被公司驯化的躯壳，再一次、亲手熄灭她眼中那点微弱的期待。
她松开他衣袖的指尖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凉风。
“霍提雅！”
顾晟狠狠咬破下唇，铁锈味瞬间在口腔蔓延。
他瞳孔不受控地收缩，尖锐的刺痛感从眼底直刺太阳穴。
霍提雅诧异地转身。
“......学长？”
“去，现在就去。”
他强迫手臂抬起，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如果时间节点无误......
此刻的她，必然已收到了那座城市的邀请函。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能共享的、真实的夜晚了。
“可是......？”
困惑在她蹙起的眉间凝结。
顾晟没有解释，也无需解释。
他只是攥住她的手腕，牵引着她向前走去。
指腹之下，她腕间脉搏的跳动异常清晰、急促而鲜活。
——这原本是生命最直接的证明。
此刻，却成了他锚定“存在”的唯一坐标。
这一次，他彻底掌控了这具身躯。
这具应该属于“顾晟”的身躯。
............
霍提雅任由他拉着前行，目光胶着在两人相连的手上。
“......我好开心。”
她声音几乎被夜风吹散，更像是一句说给自己的呢喃。
顾晟没有回头。
现在，光是维持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对抗着那如影随形的程序化本能——
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和精神。
停下？他做不到。
他甚至不敢分心去确认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