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县令的话音落下,两侧的杂役却拄着水火棍你看我,我看你。
全都犹犹豫豫,没有一人出列。
等了半晌,手下不见动静,这还是头一次。
孙县令纳闷不已,额角肌肉一跳,转头冲着他们再次大喊。
“怎么,你们都聋了吗?”
终于,一声低哑的嗓音打破沉寂。
“咳!”
声音干涩,像旧漆剥落的门栓。
一位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衙役慢悠悠地走出。
他是这里的班头,姓郭。
平日里,最为凶悍。
此刻,他却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抱拳躬身。
那姿态,竟带着几分文绉绉的戏腔味儿。
“启禀老爷。”
粗声粗气,却偏偏将语调刻意拉长。
他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醉感。
“非是我等抗命。实在是……方才这位公子击鼓之声,情真意切,感天动地。”
“小人走南闯北半辈子,听过胡笳十八拍,见过西域的羯鼓宴,哪一样不是名门风骨?却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鼓点。”
他夸张地摸了摸胸口。
“这段鼓声,绝非凡音呐。”
“这位公子,心中若无如山重冤、似海深仇,焉能敲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妙韵?”
似是越说越自我动情,他甚至转过身,对着堂外黑压压的百姓一摊手,寻求大众共鸣。
“乡亲们说说!这么好听的鼓,能是胡闹吗?”
“这分明是心曲难诉,借鼓抒怀啊!”
堂外,百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艺术点评弄得一愣。
竟有不少人下意识地点头附和,嗡嗡议论。
“是哩……刚才那鼓声是真好听,在大街上,我都能听出这里面有血海深冤。”
“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绝对有天大的委屈。”
各种议论与附和如豆大的雨点落在瓦上,稀稀疏疏地响起。
郭班头这才满意地转回身,对着脸色由猪肝转为紫黑的县令,再次一揖,语气恳切得近乎悲壮。
“老爷!此人必定有重大冤屈,需要细查,不要冤枉了这么好‘听’的人啊!”
说完,他还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感动泪花。
看到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乘风站在堂中央,一时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上前扶他一把。
刚才只不过是手痒难耐,没想到会引发群体共鸣?
司徒兄诚不欺我!
架子鼓玩得嗨,真能敲出知音来。
早知如此,该敲《将军令》,说不定能忽悠他们当场拜将。
郭班头的一番言语下来,孙县令气的嘴角直抽,几乎要拂袖而去。
但看着台下这一片民意汹涌,他瞳仁一缩,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稳定下来。
若是非要将这小子拖出去,打个三十大板,只怕真的会激起了民愤。
沉默片刻,他将惊堂木“啪”地往桌上一砸,指向乘风。
“你小子,这三十大板,暂且与你记下。老实交代,你到底有何冤屈?”
“冤屈?”
真的被定性为了苦主,乘风有些啼笑皆非。
如此倒也有趣,不如演一番苦情戏,多博些同情,说话也有份量。
沉吟了一下,他呼了一口气,那深邃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刻意的愁云,声音也带了一点沙哑与哽咽。
“老爷明鉴!小民……小民确实冤深似海,心曲难诉啊!”
说着,使劲挤了挤眼睛,睫毛扇动了好几下,试图逼出几滴应景的泪水。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有神,连半分湿润的红意都没有。
挤。
再挤。
还是没有泪。
努力了半天,眼皮都快抽筋,结果一切都是白费。
这众目睽睽之下,不搞出点泪水来,说不过去吧!
假的演不下去,就来真的。
乘风突然想起自己那苦涩的童年,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眼角倒是真有些湿润起来。
“小民命苦,自幼两岁失母,是在我那酗酒如命老爹的棍棒加持下长大的。喝骂,是家常便饭,鞭打,更是司空见惯。”
一滴微凉的湿润,竟毫无征兆地滑过他的脸颊。
那不是挤出来的。
“记得有一年大雪,因打翻了半碗劣酒,被剥了袄子赤条条扔在雪窝子里。”
“还有一回,烧得人事不知,渴得像裂开的陶罐,醉醺醺的父亲竟将劣酒当水与我喝下……”
一滴泪痕,清晰地印在了他的颊边。
那是记忆裂缝里渗出的苦泉。
这些陈年旧事,本已埋葬,如今却再度提起。
他的胸口有些起伏,却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翻涌的情绪压回深渊,脸色恢复平静。
话音落下,大堂内外竟陷入一片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更深沉、更凝滞。
无数张脸张口结舌,眼睛瞪大,尽是极致的错愕与茫然。
前排的妇人张着嘴,手里捏着的帕子掉在地上犹不自知。
壮实的汉子们脸上的肌肉僵硬着,眉头拧成了疙瘩。
之前起哄的闲汉嘴巴半张,像是被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滑稽又呆滞。
那些僵硬的面孔,凝在乘风身上,仿佛见了鬼似的。
空气凝固了数个呼吸,嗡鸣声轰然炸开。
“啥……啥玩意儿?”
“棍棒……雪地里冻冻……喝错酒水?这也叫‘血海深冤’?”
“谁家娃儿小时候没挨过几顿揍?这也要敲登闻鼓?”
“就是就是,俺家那小子偷鸡摸狗,被我吊在梁上用皮带抽了三天三夜,抽得鬼哭狼嚎。”
“哈哈哈哈!笑死老子了!敲那么惊天动地的鼓,还以为能听个杀父夺妻的惨案,结果是我爹揍我诉苦会。”
求情的那位衙役班头,脸上的表情彻底裂成了碎片。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打脸的、火辣辣的羞耻感。
他腮帮子疯狂抽搐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知音”当的,真他娘的是个天大的笑话。
哄笑声纷纷涌起,迅速汇聚成汹涌的浪潮。
嘲讽、鄙夷、荒谬、失望,现于每个人的眼中。
乘风的这般表演下来,简直是把全城人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在堂上的孙县令脸上。
孙县令的脸色气得由锅底转为煞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岂……岂有此理。”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这……这就是你所说的冤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