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罗不辞又指着师恩行手中的信，“此为我家主公亲笔，非檄非战，只为借道济民。”
师恩行目光再次扫过信笺，却是不置可否：“项瞻以方令舟之女为质，兵不血刃取下北豫，会缺粮草？燕行之剿灭宇文崇泽，得兵马钱粮无数，两月前尽数回师冀州，会不带粮草？项家军大肆整军，粮草调度频繁，又岂是能瞒得住的？”
“这……”
“罗兄，”师恩行打断道，“运粮过境，却不说粮草详细数目，又有多少兵力随护……”
他淡淡一笑，“可活三十万人啊，我若拒绝，这兖州父老将何以看我？可我若应允，便是让项家军铁骑踏入兖州门户，不说他项瞻翻刃相向，单是他刘文肃趁机领朝廷禁军来犯，我之仁，岂不成了害？”
他摇了摇头，“当真是一个极好的阳谋。”
“仲怀，你不信我？”罗不辞双眉紧蹙，一时摸不透师恩行的想法，是看穿了项瞻的计谋？还是在诈自己？
“方令舟何许人也，说是兵不血刃，却将粮草官吏尽数带走，燕将军听闻襄王噩耗，急于回兵，又哪来的时间整顿粮草？”罗不辞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借道之期，止于两月，若仲怀不信，项家军只运粮至兖州北境，再由贵军接手送出兖州，若违此誓，使我不得血食。”
师恩行指尖蓦地收紧，「使我不得血食」——这誓言可谓是极重极重了，相当于以历代先灵为质，于古人而言，几近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的恶咒。
屋内骤然静了下来，只听的外面雨脚如麻。
良久，师恩行抬眼，眸中浮现出几缕血丝，却温声笑道：“罗兄一路辛苦，且在城内歇息两日，两日后，愚弟自会给你答复。”
话毕，其身后都尉便即向前迈了一步，抱拳伸手：“罗将军，请。”
罗不辞瞥了都尉一眼，又看向师恩行，还是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当下不能再逼促，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前，却又忽然回头：“仲怀，昔年楚临丞曾言：「天下粮田，种在百姓，也种在人心」，今日之事，非为项瞻，亦非为我，只为那三十万张嘴。”
师恩行目送其背影没入雨幕，肩头微不可见地晃了晃，身后却蓦地出现一道人影，将其扶住，低声说道：“都督，此信有诈。”
师恩行看了眼来人，却见其年有四十五六，眉细如刃，唇薄如线，目藏寒光，额有川纹，墨钗束发，素袍藏锋，正是罗不辞口中的女长史，孟不离。
师恩行长长舒了口气，微微颔首：“等等吧，项瞻志不在小，且看他还有什么动作。”
……
同一日夜，青州海域，海雾蒸腾，月色如一层被水浸湿的纱，贴在礁石上。
郑天锡披铜钉魫铠，负手立于临海城头，他左眉刀疤在冷月下泛着白光，就如一道被岁月劈开的裂谷。
城外，新筑的「互市榷场」空无一人，短短不到五日，已有三艘商船在外海被劫，船主、水手皆无踪影，只剩一张张碎板随浪漂回，板上焦痕宛然，似曾遭遇火焚。
他兀自心烦，一名副将策马而来，行礼之后低声禀报：“都督，今夜又失一船，哨船追出三十里，只救回半截船帆，帆上……”
他顿了顿，递上一物，是一块被刀削下的船舷，上面以焦黑烙着一行字：「只堵青州」。
郑天锡没有接，只瞥了一眼，四个字入目，眉心不由抽搐了两下：“呵，好一个只堵青州！”
他转头低喝，命人召来市令，不多时，一个满面油光，此刻却抖如筛糠的中年汉子跪在他面前：“下下，下官阮吉，见，见过都督。”
郑天锡盯着阮吉，淡淡地问：“阮市令，你抖什么？”
“都，都督虎威，令，下官惶恐……”
郑天锡冷哼一声：“本督问你，昨日你呈报说，仅仅三日，各地鲸油价涨五成，盐铁涨两成，是何缘故？”
阮吉颤声：“回、回都督，海道不宁，商贾畏缩，货少价扬……”
“哦？”郑天锡慢条斯理的拔出佩刀，刀背贴上阮吉脸颊，冰得他涕泪齐下，“本督再给你一次机会。”
“都督饶命，都督饶命！”阮吉额头贴地，连连叩头，牙齿直打颤，“是、是徐州有人在暗里高价收购，他们派人到榷场放话，说郑都督守不住海道，不如把货卖去徐州，价格更高……”
话音未落，却见刀光一闪，寒芒过处，阮吉只觉耳边一凉，半截肥耳血淋淋落地，痛苦的哀嚎声乍然响起，却又在郑天锡的一个逼视下戛然而止。
“传令下去，自今日起，青州境内，凡与徐州商贾私下交易者，斩！凡敢散布海道谣言者，斩！凡屯盐不售，哄抬物价者，斩！”
三道命令说出，郑天锡缓缓收刀入鞘，凝望海浪，沉默片刻，才又道，“再写一封……不，两封，一封给师恩行，一封给袁季青，就说——十日之后，我郑天锡在玉滨湾设「三州盟台」，共商剿海贼、通商路之策，谁若不至，便是与贼同谋，我会亲自登门，问个明白。”
……
与此同时，距离临海城不过三十里的海域内，一片不知名的群岛，分散着三十艘改装过的“鹘舟”，船身狭长，双桅三帆，桨孔如蜂窝，专适合夜浪突进。
每条船上有十数道人影，皆穿黑色油布水袍，脸上以墨灰抹出几道横线，宛如自地狱浮出的水鬼，不细看，根本看不清样貌。
众人影之间，楚江的声音淹没在海风之中：“伍关和阎洛已经将方才那座商船运往徐州海域，据报，今夜还会有一座，过‘鲸门沟’入林海成，今夜南风二分，北潮三分，我们可以再劫一趟。”
“是否需要缓缓？”宋狄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犹豫，“我们的行动过于频繁，怕是已经引起郑天锡的注意，倘若他派兵接应，麻烦不小。”
“嗯，宋狄此言有理。”秦光点头，手中还拿着几面小旗，旗上绣的不是项家军任意一军的记号，而是一个袁字，若让徐州军看了，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袁季青的私旗。
楚江盯着那旗沉吟片刻，终于还是下了决定：“按主公吩咐，留旗不留人，劫掠不得，便尽数焚毁！”
他语声未落，前哨忽打手势，东南方出现灯火。
众人俯身，但见一列商船顺潮而来，首尾以铁锁相连，灯球高挂，照得海面一片金鳞，居首一艘广逾十丈，桅顶悬着「青州榷场」的灯笼。
楚江嘴角抿成一条冷线，低喝：“凿船队下水，火油队上弩，记住，依令行事，只堵青州财货，不可滥杀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