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府后院，被修竹和几株晚开花卉环绕的花厅内，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厅内洒下柔和的光斑。
项小满邀二人落座，自有小厮奉上粗茶，又悄然退下。
项小满请两人自饮，从怀中取出那份被他反复阅读的密信，郑重地置于三人中间的案几之上。
纸张摊开，两段字迹映入眼帘。
“姐姐，你们先看看这里面都写了什么。”项小满说道，“前半部分详述了追击李严残部的过程，四战四捷，斩敌逾万……皆是实打实的功绩，但后面……”
他没再说，林如英和裴恪也没有问，都凝神细看。
信中不仅写明张峰率军连战连捷，也提到粮草缺失的情况下，为解决燃眉之急，曾向所经城池的几家大商户「买粮」。
措辞显得颇为客气，言明是「买」，只是未带够足够银钱，战后将以义军名义「偿还本息」。
这种做法虽有违不得扰民的军规，但在战时特殊情况下，以此手段维持战力，倒也算是一种可以理解且相对可控的灰色手段。
二人皆是微微点头，他们都深知行军打仗粮草为先，张峰此举虽有瑕疵，但出发点是为了部队能继续作战。
况且也立了字据，答应会还，最后又取得如此战果，只要言出必行，倒也没必要过于追究。
然而，信的后半部分，却陡然一变，不再是张峰那熟悉的、带着豪气与几分混不吝的语气，反而变得有些急促、惶恐、与悲怆。
「重骑左领军校尉，谢明微百拜：
张将军身先士卒，于弓湖初战，腰腹为重刀所伤，延绵数日，未曾好生医治，后于怀陟县外，后背四肢又多处受疮，以至于失血过多，力竭昏迷两昼夜，赖城中名医救治，虽无性命之忧，仍有伤痛之患。」
信纸在这里被用力攥过的痕迹清晰可见，接下来的字迹更是潦草欲裂：
「张将军昏睡之期，军中粮草颗粒不存，眼见袍泽呻吟待毙，将士空腹难持刀兵，末将率军千人，往周边村落强征粮秣，得陈粮七百石、豆料三百石、各类家禽百三十只、蔬果四十筐。
末将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此等行径，无异贼寇，特先向主公禀明，待张将军伤愈，末将即自缚请罪，一力承担，恳请主公饶恕随行将士。
谢明微，叩血再拜。」
花厅内死一般的沉寂。
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驱不散字里行间的绝望挣扎，以及深切的罪孽感。
林如英秀眉微蹙，心中暗忖，义军与民为善，强征粮食算是触及到了底线，这种原则性的崩塌，以项小满的性子，怕是绝不会轻饶。
她默默打量着项小满，见他面色出奇的平静，一时也摸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
而一旁的裴恪，却是已经沉沉开口：“军纪如山，不可轻废，但张将军昏迷，悬军在外群龙无首，再加上又新增近两千降卒，人心浮动，若无粮草支撑，军心一乱，必生哗变，而且……”
他顿了顿，凝视项小满，“粮食告罄的感觉，我们正在体会，更何况是孤军深入危险境地的他们？谢明微此举，虽违反军令，但情有可原，主公不妨小惩大戒，以免伤了将士们的心。”
项小满无意识地转动茶盏，耳听得断断续续的摩擦声，沉默片刻，看向林如英：“姐姐，你觉得呢？”
“要听实话？”
“假话也行。”
林如英微微一怔，不由得挑了挑眉，心里顿时有了计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而后才轻笑道：“你白日里不在大堂内说出来，现在却要在这并不适合军议的花厅里提及此事，难道不是已经有了主意？”
项小满点点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轻轻放下茶盏，指尖划过谢明微潦草的血字，把信纸拿了起来。
他走到烛台前，淡淡说道：“谢明微当斩，但是……”
顿了下，拿开灯罩，将信纸点燃，火焰在他眉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要是连手下将士都要活活饿死，却也不许他们自寻生路，我还当什么主公？还救什么百姓？”
林如英与裴恪对视一眼，同时站了起来。
项小满转过身，踩过地上的灰烬，来到二人面前，说道：“我不是贾淼那种死心眼儿，谢明微的出发点是对的，只要没有杀害无辜，没有因为征粮而饿死百姓，日后对他们多加补偿，我就愿意亲自为他扛下这个罪过。”
裴恪心头一颤，抿着嘴，满眼激动，拳头在甲胄下摆紧握又松开，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深深一揖。
林如英也是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喟然一叹：“小满，你变了。”
“我没变。”项小满轻轻摇头，在二人面前来回踱着步子，“或许是见识远了些，目标高了些，野心大了些，思想成熟了些，志向坚定了些……”
他微微一笑，一个俏丽的脸庞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而后在二人有些迷茫的注视下，沉声道，“我没想着要处罚谢明微，从看到这信的第一眼，就只是担心疯子的伤势，气他那股不顾自身安危的疯劲，不过……”
他驻足，看着二人，“这封信，倒也提醒了我，当下筹集粮草的办法。”
“什么？”二人异口同声，语气都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项小满嘴角上扬，从脖子里摘下一块羊脂白玉，温润触感让他的心境都柔和了不少。
他举到二人面前，笑道：“你们难道忘了，我不仅是冀北义军的主公，也是贺氏商行的大东家。”
“可贺氏商行……”
“姐姐是想说，近年贺氏商行入不敷出，除了冀北，其他隐藏在各地的商铺都已是自顾不暇，对吧？”
“不错。”
“但那是因为战乱啊。”项小满笑道，“如今我们收了临仓郡，临乡郡也仅剩西边几个县未曾招降，地盘已经和冀北连城一片，我完全可以让隐藏在两郡之内的店铺，举起商号大旗。”
“你的意思是……”林如英眼前一亮，联系张峰买粮的举措，顿时明白项小满的用意，“让贺氏商行浮出水面，与那些粮商做生意，凭着商行名号，先筹措足够的粮草？”
“呵呵，正是此意！”项小满猛地握住白玉，“但我不懂生意，这种事，还需要连夜请赫连伯伯过来统筹，但在此之前，我需要让各县商户，把粮食……”
他话音未落，却听厅门外传来一声冷喝，紧接着，便是砰砰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三人脸色同时一变，不明白郡府内怎会有打斗声，刚要出去一看究竟，却见一道身影掠进厅门，险些与他们撞了个满怀。
“主公！”
项小满定睛一看，方才的疑惑顿时消散，不及理会来人，先扭头对着林如英咧嘴一笑：“姐姐，看来我们之前打的赌，是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