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
“南海郡人,以船为车,以楫为马,造船行船本身是天下一流,通海夷道,陆路有多难走,海路就有多好走!”
阿大嗓子发尖,几日随卓王孙走遍看遍,对番禺一地有了更深的了解,
什么蛮夷之地,番禺就是待开的宝山啊!
卓王孙语气难掩欣喜,
“难怪赵越急于此地开商,手握宝山岂有不开之理!若是此前海贸未开,陆路难行,番禺就是个闷住的瓮罐,外面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番禺船业远比我们想得还要兴旺!”
卓王孙主仆二人,又将心思全放在了商贸上,毕竟他们就是为此而来,
“家主,与您相比,我的眼窝子就太浅了。起初您说要来此地时,我心里还犯嘀咕呢,我们在路面上经商还算熟络,来到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真不知能否做起来。”
“现在呢?”
卓王孙笑着,觑了阿大一眼,阿大面上振奋,捏拳道,
“现在一定行啊!除了您,可是没人比我再看好此事了。”
卓王孙被阿大逗得哈哈大笑。
大笑几声后,收敛笑意,
“这段日子行走,赵越明里暗里帮了不少的忙,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与他一起做?离了官府的人,此事定然是做不成,但他府内院吏我又都看着不顺,真是难到我了。”
卓王孙经商一辈子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和谁做生意是买是卖,多赚少赚些无所谓,重要的是,要看这个人如何。瞅着顺眼少挣些也不妨事,心里对这个人不舒服,就算从他头上挣了再多,总觉得会绕着圈还回去。
赵越一府上下的人对卓王孙尊敬得很,远超官府对商人的尊敬,对卓王孙来说却不如颐指气使臭骂他一顿来得舒服。
“家主,您......”
“我都不是家主了,你还要唤我家主,这称呼怎么听都不得劲儿,以后出门在外,你叫我大父吧。”
阿大早没了爹娘,一直记着家主对自己的一饭之恩,只把自己当成家奴,愿为家主赴汤蹈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认卓王孙为大父!
幸福来得太突然,阿大怔在原地,心血直往头顶冲,冲到最顶处时,嗡得一下,在阿大脑中炸开,扑腾一声阿大跪倒在地,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钻出来了,
“大父,这世上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家,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夫人,也没有孩子,您要是愿意收我,别得我不敢说,我一定给您养老送终。”
卓王孙本就是一句无心之语,完全没想到阿大的反应竟然这么大,这番话说的情切,卓王孙鼻子发酸,上了年纪最见不得这些,苍老的双手颤抖,将阿大扶起,
“好孩子,我那儿子不成器,有你陪着也算了却我的心愿。”
“大父!”
阿大结结实实磕了三下头。
卓王孙对阿大只是随手一帮,承恩的人万不能随便一记,知恩图报,何其难也。
主仆二人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明显关系亲近许多,卓王孙深语道:“孔同为赵越爪牙,他们二人皆为工于心计之人,凡事最忌上下颠倒,次序乱位,管仲分四民,士农工商各列其序,商人最末自有其道理,此二人为官之身,却甘愿为下,我顾忌啊。”
“大父...”阿大恍然,何以每次司马相如来到府上对大父行礼,大父都不受,官商一途,上下分明,“我以为,此事可以一试。”
“哦?”
卓王孙看向阿大,露出询问般的眼神。
“赵越对大父尊敬如此,三分是敬着司马将军,三分是敬着要开通番禺,大父您不独受,到时我们不知道赵越想要做什么,那才是最吓人的,赵越有求于您,对您尊敬些再正常不过。”
卓王孙笑道:“你倒是有见识。不错,与其说赵越敬我,不如说敬我背后的女婿更多,你说的对,我倒是庸人自扰了。”
阿大喉结一动,想着既然认了家主为大父,关系亲近了一步,就更要有啥说啥,
“您是与番禺合作为商,而不是与赵越,因赵越是番禺县长,我们才与他合作,以后是何场景,犹未可知,您不必介怀。”
听了阿大一番话,卓王孙看了阿大好一会儿,看得阿大不好意思,
“大......大父,我说得不对,您别往心里去。”
卓王孙回过神,大笑赞赏道,“对,怎么说的不对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事我是没有你想得通透,既然要做大事,更不可瞻前顾后。
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知道你想福璐璐,现在不宜和她走得太近。”
阿大害羞,“大父,我知道。”
........
茶田中,人影高低起伏忙碌,赵越收茶的事,只让淳朴的百姓难过了几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阳重新升起时,淳朴的茶农将这一切的不愉快忘却脑后,再一次用心耕耘这方小天地。
日中吃饭时,蝈蝈凑到小福身边,这件事他憋在心里有一段时间了,胸膛中揣着的名贵玉牌,火燎燎烫着胸口,
不自在,
“小福。”
“嗯?要一起吃饭吗?”
“哈,哈哈,我带了,各吃各的。”
蝈蝈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张饼,没敢掏出玉牌,福禄禄莫名其妙看了蝈蝈一眼,
“你像是变了个人。”
蝈蝈更心虚,尬笑两声,
“啊?有吗?”
福璐璐忽闪着大眼睛,认真看向蝈蝈,
“你有事瞒我。”
蝈蝈挪开视线,“没,没有。”
“绝对有。”
“绝对没有!”
福璐璐叹口气,
“反正我最傻,你们都骗我。”
蝈蝈看着心头一疼,
福璐璐表现的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倒是比以往更有活力了,更加为别人付出,但掩盖不住的是,她时不时会像现在这样出现一闪而逝的伤感。
在福璐璐朴素的善恶观中,
赵越是坏人,他一定是坏人,卓王孙和阿大是好人,坏人怎么会和好人走到一起?
她就该安心的种茶收茶,悔不该招惹汉人,也不会生出这么多糟心的事。
福璐璐端着饭也不吃,魂儿像被抽了一样,怔怔望着,要从饭里看出花来。蝈蝈侧望青梅竹马的脸,一阵难受,说什么也要帮他破去这个心魔,手伸进怀中,动作之大让福璐璐回过神望向他,
蝈蝈用力一扯,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
“小福,这是汉人老头托我给你的,思来想去,我觉得一定要给你,离开这里吧,卖了它,你能买一个属于自己的茶田,开始新生活,你很厉害,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厉害,不该让这片茶田拖累你,你太善良了,让这些坏事都过去吧。”
蝈蝈辗转反侧几日,憋着的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全吐了出去,说得又急又快,生怕落了一句,
“坏人给我的,我不要。”
看着被强塞进手里的玉佩,福璐璐咬住嘴唇,顺手扔出去,
“唉!你怎么扔了!”蝈蝈断没想到,小福把玉佩扔了,忙站起身跑去扔出的大致位置,弯腰决定寻找,
“你是找这个?”
蝈蝈抬起头,玉佩晃在眼前,道了声谢,抬手正要接过来,被那人向上一提,扑了个空,蝈蝈愤怒抬头,见到一张一笑肉不笑的脸,
眼熟!
正是前几日来收茶的汉官,叫什么孔同,属他最坏。
孔同将玉佩对向日光,阳光毫无阻挡的透过来,甚至刺眼的阳光被玉佩一透,变得柔和了许多,是顶好顶好的料,
“昆山之玉,昆山出来的玉,就是不一样啊,光而不耀,静水深流,我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料材,就连我族叔的那块都比不上这块,卓伯真是不欠人情啊,
对了,你们知道我族叔是谁吗?”
蝈蝈想上前抢玉,这是小福的东西,而且自己对汉人老头的承诺还没有完成,要亲手将玉佩送到小福手里,
“胡闹!”
孔同身后的属吏扑出,将蝈蝈扑倒在地,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官!”
蝈蝈剧烈挣扎,挣扎得大了,被属吏一闷拳砸在后颈,顿时头晕目眩,消停许多,
福璐璐怒道,
“坏人!放开!”
孔同慢悠悠说道,
“谁让你们动手的?”
两个魁梧属吏死按着蝈蝈不放,闷声回道:“头儿,家里的牲畜都要造反了,我们不出手也得出手了,不然叫这群夷人反了天!”
孔同呵呵一笑,没说什么,但态度再明确不过了,没让属吏移开,就是要给眼前不懂规矩的外夷一个教训,尺度拿捏的似三人提前商议过一般,除了福璐璐,别人都可以动,
越人茶农们察觉到这边的争斗,慢慢围了过来,却好似被什么看不见的阻碍挡在了那,不约而同地在距离孔同十几步远的位置停下,不说话,也没动作,就是看着孔同。
孔同眼中闪过轻蔑,看向福璐璐,
“我族叔是至圣孔子的后人,孔安国,我知你们都不知道,可都要记住,内中华而外诸夏,你们这群夷人必须要明白。识字不读书不要紧,饭都喂到你嘴边了,你们再不记就有些过分。”
一众茶农怯怯的,鸦雀无声,只想着此事赶快过去,一大帮子人就被三两个人吓住了,谁都不愿当出头鸟,环顾四周,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爽快感觉,在孔同胸膛中升起!
人兽之别,
劳心者和劳力者之别,
云壤之别!
内中原,外诸夏,一圈套着一圈,各在其位,
独小福向前,走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位置,处于中原和诸夏之间,
“放开他,玉给我。”
孔同眼中,福璐璐也与圈养的牲畜没什么区别,无非是被贵人看重,被人看重,它就是人了?不还是牲畜吗?
眼中闪过不满,语气结冰,
“冲突大汉官员是要治罪的,此人我要带回官府发落,这块玉价值连城,我知是卓伯掉的,我去还给他就是。”
“这是我的玉!”
福璐璐生气道。
“呵呵,你也配?”孔同将玉佩妥帖收好,负手问道,“收茶数目不对,赵府君饶了你,你竟是用茶磨了药,将药方拿出来,我就既往不咎,以后你们好好种茶,又能回到以前日子。”
当着一众茶农面,孔同和福璐璐针锋相对,茶农们怔怔望着福璐璐,不知在期待着什么,期待她鼓起勇气让总欺负他们的汉人官员吃瘪?说不好。但若真能鼓起勇气,这股勇气是会传染弥漫的。
茶农们眼中升起的不该出现的异彩,尽数收于孔同眼中,
很危险的信号!
威权,要不断通过权力压制,直到把这群外夷压得没脾气,他们生出反叛之心不可怕,压制就是了。可怕的是,他们生出了别的...在孔同眼中,福璐璐就是一滴墨,啪嗒一声掉进清水里,这滴墨在缓缓晕开,
福璐璐捏紧拳头,脑中闪过了无数救过的汉人面容,谢她的没几个,救过之后他们都不留情的走了,福璐璐什么都留不住,无数张面容闪过,最后都重叠成了一张脸,就是......眼前的孔同,
“想都别想!”
福璐璐断然拒绝!
她是绝不会交出药方的!
不会交给任何人!
如清风吹过,周围的茶农升起了簌簌声,
孔同嘴角抽动,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把她也拿了,带着这个小畜生一起押到官府!真他娘的晦气!呸!”
“是!”
另一个属吏腾出手,把福璐璐拿住了,
其余茶农们见状,亦步亦趋的走过来,看起来很瘆人,孔同眼神更邪,
“怎么?官府拿人,你们是要造反了?”
见福璐璐被抓,蝈蝈回过神,咬了压住自己的属吏一口,属吏吃痛,正要上拳打他,孔同冲过来,唰的拔出属吏佩刀,刀花一转,就将蝈蝈的耳朵割了,这是对待战俘的做法。
蝈蝈死咬着牙,不肯叫出声,
福璐璐用越语叫道,
“我跟你们走!你们伤他干什么?!”
孔同狞笑一声,将血淋淋的耳朵,朝地上一扔,又是一堵无形的墙建起来,茶农纷纷止住,再不敢往前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