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对于天命帝与继后的感情，总是说“起于微末”“其情甚笃”“琴瑟和鸣”“专宠数十载”。
可真是这样吗？
后人总是会美化历史，尤其是爱情故事。
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真相是什么。
林烟织当上皇后的第十年，皇帝病了。
他看不清东西，已经看不了折子了。
其实这不是最近发生的事，几年来，他的眼睛就一直在变差，起初，还能借助叆叇看清，可后来，叆叇也不管用了。
不是视力下降，而是，蒙上了一层浓雾。
这种眼疾，治不好。
能请的名医都请了，说的都一样。
因为看不清，皇帝的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发脾气扔东西。
也只有林烟织在时，才会好些。
也因此，他对林烟织的依赖也越来越重，已经到了离不了她的地步。
林烟织看着渐生华发的皇帝，心下感慨。
明明他还不到五十，却已经有了老相。
可林烟织并不会因为他老了，而轻视、忽视。
她一直在想另一件事。
几年前，因杜之昌过度掺和朝政，甚至一度构陷官员，被数十名官员联名揭发，皇帝没有命三司审理，而是直接下旨判了杜之昌死罪，并裁撤了缉事厂。
说是这么说，但缉事厂几百号人，除了几个做的过分的被砍了头，大部分人，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了。
林烟织很怀疑，这些人被皇帝转到了暗处，依旧在监视着百官。
以及，后宫。
所以，哪怕她已经做了十年皇后，小七也当了十年太子了，林烟织依旧不能放松。
这一日，林太医来给皇帝请过脉后，被林烟织请到了坤宁宫。
“皇上的眼疾这两日似乎加重了，林卿可有办法延缓？”
孙太医多年前已告老回乡，现在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就是林太医。
林太医捋了捋胡子，摇了摇头。
“就算华佗在世，也治不好皇上的眼疾了，微臣已经想尽办法，能延缓至今，已是极限。恐怕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完全失明，什么都看不见了。”
林烟织眉头紧了紧，又松开。
“这于皇上寿数是否有碍？”
林太医心下一颤，忍不住抬眸瞥了林烟织一眼。
但林烟织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他无法看穿。
于是，林太医斟酌了一番后回道。
“皇上的眼疾，是多年前受伤留下的旧疾引起的，这么多年来皇上一直操劳，不得休息，所以病情才不断加重，无法转圜。劳心伤本，是有碍寿数。若是能放下一切事务尽早休养，或许会好一些。”
他说得很委婉。
说完后，林太医站在那儿不动了，也不敢抬头去看林烟织。
林烟织眼底光芒波动。
她心里，罕见地出现了挣扎。
林太医的话，可以正着听，也可以反着听。
皇帝好好休养，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寿命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如果皇帝操劳过度，就有可能缩短寿命。
这里头可以操控的空间，就大了。
但……要不要这么做呢？
如今朝堂稳定，小七也二十了，换皇帝不会影响太大。
林烟织动了心思。
只是她一时间还无法下定决心，思量片刻后，挥手让林太医回去了。
等林太医一走，采青走过来，扶着林烟织起来。
“娘娘，要去看看八殿下吗？今日八殿下和几位武师父们比试，说是要赢彩头回来给您呢！”
林烟织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没偷溜出宫去？”
“应该没吧？昨儿个二殿下不是带他出去过了吗？说是路见不平，打了个调戏民女的官员子弟，还得了皇上的夸奖呢！”
“小二还是老样子，他媳妇怀着孕，他还天天往外跑。”
林烟织摇了摇头。
“明日让人送些补品药材去齐王府，好好安抚安抚齐王妃，对了，让她母亲也到王府陪着待产吧！”
“娘娘放心，奴婢都记着呢！齐王妃生产还有一个多月，来得及。”
主仆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才开春，坤宁宫的院子里就摆满了各种花木，那口养鱼的大缸也被移了过来，就放在院子正中央。
林烟织走近，从小宫女手中接过一把鱼食，一点点洒了进去。
看着那一条条肥鲤鱼游来游去争着抢食，林烟织忽然眉宇舒缓。
“还是顺其自然吧！少做，少错。”
她低声自语着，除了采青，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又过了两日，夜半时分，突然有人急促地敲打着坤宁宫的大门。
“快开门！快开门！不好了！皇上晕厥了！快通知皇后娘娘！”
林烟织被吵醒，听完外头人的转述，脸色微变，顾不得洗漱，匆匆挽了头发，套了件外裳就往养心殿赶。
她到的时候，养心殿外头跪了一地的太监。
林烟织深吸了口气，听着里头的动静，并没有哭声，这才放心了些，快步走了进去。
“太医呢？”
她挥手阻止了要行礼的禄总管，走到了床榻边，看到了双眸紧闭脸色灰败的皇帝。
“小的已经命人去请太医了，应该很快就来了。”
禄总管的脸色难看得吓人，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
林烟织扫了他一眼，吩咐采青给禄总管沏杯浓茶，自己则坐到了床榻边，握住了皇帝的手。
她的食指，轻轻地探上了皇帝的脉搏。
咦……
林烟织垂下眼眸，眼珠子动了动，很快就松开食指，时分自然地和皇帝十指交握。
“皇上，您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妾身会在这儿一直陪着您。”
她弯了弯腰，用微颤的语气说道。
同时，脸上也露出了隐忍的担忧之色。
很快，太医到了。
来的却不是林太医，而是一个眼生的太医。
林烟织多看了他几眼，不动声色地移开了些，让太医给皇帝诊治。
那太医把过脉过，忧心忡忡开口。
“皇上情况不容乐观，还请娘娘做好准备。”
林烟织柳眉倒竖，猛地站起身来。
“胡说！皇上明明好的很，你这庸医说的什么胡话？！”
那太医扑通一声跪下。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可微臣句句属实啊！”
“我不管，你若是救不醒皇上，就提头来见！”
林烟织怒气冲冲，接着又朝外头喊。
“快叫人去通知几位阁老进宫，叫小余将军守卫宫门……”
她一叠声吩咐下去，却唯独没提几个皇子。
采青面露焦急，几次想提醒，但都被林烟织的眼神挡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小余将军亲自带人守住了皇宫大门。
京城各处城门也戒严了。
几位老臣匆忙进了宫，被林烟织安排在东配殿等着。
他们等得焦心，一连喝了好几杯浓茶。
林海川也在。
他虽然也焦急但面上还维持得住。
有与他交好的大人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询问：“怎么皇后娘娘没通知太子殿下？如此紧要关头，太子殿下怎能不在？”
“太子殿下和八殿下今晚宿在平王府，不在宫中。”林海川老神在在，“平王府离得远，过来要些时间。”
另一位大人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行事一向妥当，皇上出事，先传信与我等，再命人护卫皇宫，以皇上安危为第一要务,这才是皇后该做的。”
“若是皇上有个万一，我等也能放心了。”
林海川动了动眉毛，没有回应他这话，而是朝皇帝所在的方向拱手拜了拜。
“皇上吉人天相，定能平安无事。”
那大人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跟着他一起朝外头拜了拜。
“对对对，皇上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这边几个老臣们在低声议论，没过多久，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太子和几位殿下得知宫中出事，一起回来了。
林烟织静静听完后，问了一句。
“有哪几位殿下？他们都一起来的？”
“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和瑜王殿下是一起来的，齐王殿下和恪王殿下稍后到的。”
贞王，也就是九皇子一直住在宫里，没有出宫，他先前想过来，被林烟织叫住了，让他回去待着。
小九一直很听话，没有别的心思，但难保他身边的人没有。
所以，在其他人没来之前，林烟织没打算让他过来。
至于慎王……
他在郊外的皇觉寺中，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不过林烟织也叫人通知他了。
“叫他们都进来吧！还有贞王。”
林烟织吩咐完，转身进了内室。
她没有靠近，而是隔着屏风，打量着里头。
这时她身边没有旁人，只有一个采青，她脸上的担忧愤怒等等情绪，全都消失不见了。
只剩淡漠。
你想演，想试探，那我就陪你最后演一次。
在摸到皇帝脉搏的时候，林烟织就知道，皇帝并没有病危。
当初让太医们给皇子公主教授医理，在宫里宫外，都掀起了一场学医热。
正所谓上行下效，宫里如此，宫外自然也会效仿。
而林烟织也有在偷学。
她学得不精，但这么多年照顾皇帝，对他的病情和脉案，是最了解的了。
一搭脉，她就知道了。
林烟织不确定皇帝此举，是为了试探几个儿子，还是为了试探……自己？
一想到皇帝平时表现出来的情深，林烟织觉得可笑。
甚至有些恶心。
她紧抿着唇站在原地良久，之外采青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看向外头。
林烟织看到了远处的采苹，遂定了定神，带着采青走了出去。
三人走到角落，身旁无人，林烟织才开口询问。
“打听到了吗？”
“奴婢打听到了，这位太医是半个月前进的太医院，原本是江南的一位名医，专治眼疾，据说在江南很有名望，治好了很多老人。”采苹语速飞快。
“林太医这蠢货。”
林烟织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么重要的事都不上报！
同时，林烟织又吐出口气。
“幸好……”
幸好她先前只是犹豫，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采苹喘了口气，又问：“主子，那咱们还要做些什么吗？要不要警告林太医？”
“不用了，多做多错，反正我们也没做什么，不用怕。”林烟织立刻摇头，接着叹息，“可惜孙太医不肯让子孙入太医院了，要不然，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她很怀念和孙太医合作的那段时光，真的是，配合的不要太默契！都不用把话说尽，孙太医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采苹晃了晃脑袋：“主子别担心，月麟在孙家呢！”
林烟织摆摆手。
“不说这个了，小七那儿我不担心，主要是皇上这儿……叫人盯着养心殿，任何人进出，都给我记下来，我就不信找不到那帮人！”
说完这些，林烟织让采苹退了出去，自己带着采青返回了内室。
没过多久，小七他们进了宫。
公主们稍晚些才得到消息，也陆续进宫了。
林烟织让他们进来，隔着屏风看了一眼，就叫他们出去了。
三公主急得直跳脚。
“这哪里来的太医，治了这么久都没好，母后，让儿臣进去看看吧！儿臣现在的医术不弱于太医了。”
“你别闹！”
林烟织板着脸。
小七一看自家娘表情不对，手忙脚乱把他三姐拉了出去。
妃嫔是来得最迟的。
她们都站在门外，面露慌张，有两个胆小的，甚至忍不住哭了起来。
林烟织挑了挑眉，没有阻止她。
这才叫有气氛嘛！
她现在是哭不出来了，让小妃嫔们哭一哭也好。
时间一点点过去，渐渐，的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天亮了。
里头那位太医终于治疗完，走了出来。
“微臣幸不辱命。”
他抹了把汗。
“皇上的眼睛，有望看到了。”
林烟织眼皮一跳。
其余人皆是一脸震惊。
不是说皇帝快死了吗？怎么眼睛治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
林烟织最先回过神来，露出了惊喜之色。
“太好了！”
“妹妹们等了一夜了，都随我一起进去看看皇上吧！”
说着，林烟织招呼了和妃惠妃一声，率先朝里走去。
皇帝躺在床上，还没完全醒来。
他的眼睛处蒙着一层白布。
那太医在后头提醒：“微臣刚给皇上施完针……”
他话还没说完，林烟织就已经走到床榻前，在别人还没过来时，抱住了皇帝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