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古斯特尔德而言，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迹可循，但对于伦温尔而言，这一切都太突然、太荒谬了，他心事重重地牵着安纳尔，沿着他熟悉的路离开教会……
外面没有人，不远处一贯热闹的广场也没人，这不太合理……虽然下着雨，但一整天的每一个时间段都应该有人来教会。
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候了一辆马车，坐在马车里的人朝外探出半个头，神色倦怠，眼边红肿，像被雨打蔫了的花朵。
她显然是匆忙赶过来的。
因为她的衣裙没有穿全套，只有简单的内衬衣外套裙加外套，并一双长靴，没有佩戴手套也没有繁复的发饰，长发如瀑垂落。
她看着伦温尔走近，然后说：“首席让我来接孩子。”
她将视线移向安纳尔，接着说：“不用管驾驶马车的先生，她是优瑟尔琳的学生。我只问你，要把这孩子交给首席吗？要的话，我们现在回去。不要的话……”
陌生的小公主勉强挤出个微笑：“她相信你，我也相信你。倘若拒绝首席……那就启程去海边吧，那里宽阔，足以包容下一切。”
伦温尔：……
很显然，眼前的不是他熟识的优瑟尔琳。
也很显然，如果这位没有诓骗他的话，那优瑟尔琳相信他甚至超过相信真理高塔的首席？受宠若惊、受之有愧……这是胡扯的吧？不会是在试探他对真理高塔什么态度的吧？不会他下一秒说不要立刻就会命陨当场吧？
他试探说：“我有个疑问。这里离海边很远。如果拒绝首席，我们怎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掉呢？”
小公主很坦然：“我不知道。我只需要相信你就行了。”
“优瑟尔琳让你信任我？”
“不，她留言让我信任首席。”
“那你……”
“优瑟尔琳的话要反过来看，”小公主抿着嘴唇，慢慢扬起唇角，她往前探了探身子，四溅的雨滴打湿了她的半边裙摆和发尾，她毫不在意，“对优瑟尔琳而言，真心话是最不能说出口的，即便要说，也要半真半假的说。如果她给百分百的结论，那一定是错的。”
可是……既然眼前的人知道优瑟尔琳不会给百分百的结论，那首席很大概率也知道，在知道的情况下还要求对方来只可能是首席不敢出面直接带走安纳尔。
那……
也许是雨太凉太冷，伦温尔打了个寒颤。
古斯特尔德片刻前的言语尚在耳畔。
以前……伦温尔在以前，和他的朋友，共同结识的“大人物”有且只有一位，纪评。
让首席忌惮的、他又认识的、也关注安纳尔的……
伦温尔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他忽而意识到，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各方来往博弈的桥梁。当面闹起来多难看啊，总需要桥梁在中间连接，而桥梁往往是不重要的，是可替代性强的，毕竟桥梁倒了还能再建……所以他要选一个重视桥梁死活的。
优瑟尔琳你***害死我了！人都没了还要折腾我！你不能把安纳尔随便托付个人吗？干嘛要给我！
雨越下越大，伦温尔真想哭出声，他不敢再思考了——谁知道纪评先生是不是现在还在注视，他可不是梯队高的主教，也不是明显很特别的安纳尔，察觉不到这个，要是纪评先生还在注视，他现在的所有犹豫都可能会拉低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
是以不需要过多思考，他已经作出了决定。
“不用去海边……我们正常回去，不回皇宫了，教会出了点事，没必要回去掺和，找个地方暂住，住三天就会有人来接安纳尔，然后我和你一起回席曼王国。”
“啊，”小公主很诧异，“我们不是要在这里完婚吗？”
一拖再拖还有什么必要完婚……这纸婚约唯一的必要性恐怕就是逼迫优瑟尔琳留在这儿好仔细盯着，但盯又没盯住，眼下看优瑟尔琳明显还是去搞了什么大事。
伦温尔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教会废物，说：“不用了，我猜教会不在意了。”
他看向陌生的小公主。
还是他熟悉的脸，熟悉的粉紫色眼睛。
“我该怎么喊你？”
“优瑟尔琳，”小公主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名字。”
伦温尔愣了一下：“那她——”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真名是很珍贵的东西啦，”小公主笑起来，“她说真名被世界铭记，不能随便告诉人。如果想区分的话，你可以叫我小优瑟尔琳。她以前就这么叫我。”
一直低头看地的安纳尔终于抬头，好奇问：“那我怎么喊你呢？可以喊你妈妈吗？还是喊你姨姨呀？”
“你可以喊我姐姐，”小公主、小优瑟尔琳强调，“我很年轻，不是适合生养孩子的岁数。”
“哦，”安纳尔乖乖点头，开始比划，“姐姐，刚刚，嗯，他催我快走啦，就是，一直在陪我说话的哥哥，他说，教会里面打起来啦，很危险，催我们快走。”
打起来了？谁打谁？大主教和院长？
不是，这一切还是很突然……全在纪评先生计划之中吗？
伦温尔不敢再想了，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雨水早就打湿了他的衣服和发丝。他手边的安纳尔也湿漉漉的。
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可不懂心疼人，不会邀请人先进马车再说，所以他觉得自己格外命苦。手边的安纳尔淋了雨还能发芽开花，他呢？这不是白淋了吗？
不想了……不能再想了……反正全在纪评先生掌控之中，是吧？不想了。
伦温尔牵着安纳尔上马车，一直保持沉默的马车父这才客气道：“小殿下，去哪儿？”
“随便，”小优瑟尔琳不在乎，“随便哪儿，能住就行。”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冲击着大地之上的一切。马车的车轮子刚转动一圈，伦温尔忽而听见一阵巨大的撞击声，恍若地面也震了又震。刚坐稳的安纳尔面露痛苦之色，捂住自己发芽开花的侧脸，艰难道：“……它们在哭……”
谁在哭？
绿意攀爬上车厢，青苔沿着连绵不绝的雨水短短几个呼吸就硬生生走完了几个月的生长历程，它们爬上安纳尔裸露在外的皮肤，犹如活物一般顺着人的呼吸起伏。
伦温尔瞠目结舌不敢说话也不敢伸手，在他的注视下，安纳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终于有力气说完之前没说完的话。
“哥哥说，远离教会就行，”她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皮肤上的青苔，一点都不觉得这些东西可怖或是肮脏，“然后，如果遇见首席的话，就狠狠敲他一笔。”
啊？
这个单词是伦温尔的心声。
观察边上面露不可思议之色的小优瑟尔琳可以得知，这个单词也是小公主的心声。
安纳尔毫无所觉，兴致勃勃转述：“哥哥说你们讲的那个首席很有钱！遇见了就要狠狠敲诈一笔！不然亏了。理由就说……唔……生命安全损失费？”
哈……哈……
伦温尔强颜欢笑。
小优瑟尔琳愣了一下，笑出了声。她原本心情很糟，枯萎不堪，现在好像活过来一点，也有力气开玩笑：“那要报个高一点的数字，掏空首席。”
安纳尔兴致勃勃：“好耶！”
“所以谁在哭呢？”伦温尔不得不想办法把话题掰回去。
“大地呀，”安纳尔语气理所当然，“它哭诉它的孩子备受欺凌，乞求母亲垂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