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忌没想到苏毓灵会去而复返。
彼时天刚破晓，他正打算离开，山洞外却传来脚步声。
片刻后，苏毓灵便从藤蔓的缝隙间钻了进来。
天光虽昏暗，只是他目光向来敏锐，依稀看见苏毓灵眼中闪烁着急切和热烈的光芒。
卫无忌还未来得及问她是怎么回事，苏毓灵便已然开了口：“卫公子，你带我一起走吧。”
不等卫无忌说话，她便三言两语将她爹要为她定亲的事说了，“我不想嫁给那个人，卫公子，你带我走，好不好？”
卫无忌自然不能答应。
他和这女孩不过萍水相逢，怎能随意带她离开。
他温言劝道：“苏先生只有一个女儿，姑娘若是走了，他定会伤心欲绝。何况苏先生说得对，姑娘迟早也是要嫁人的，他为姑娘定亲，也是为了姑娘好。”
洞内昏暗，或许是这昏暗，给了毓灵勇气。
她轻声问：“卫公子，你娶亲了吗？”
卫无忌愣了愣，下意识道：“没有。”
苏毓灵眉眼间闪过一抹欣然。
她鼓起勇气问了下一句：“那卫公子愿意娶我吗？”
卫无忌有些哭笑不得。
在他而言，苏毓灵不过是个小姑娘，因为跟父亲闹脾气，才说出这样的意气之语而已。
怕直接拒绝会伤了这个姑娘的心，卫无忌委婉道：“姑娘言重了，卫某不敢有此想法。”
苏毓灵咬了咬唇，他这是，不愿意吗？
是了，他是陵国骁骑营的统帅，而她不过是长在山村里的乡野丫头。
他定是嫌弃她，才故意这般推脱。
“卫公子是嫌弃我配不上你吗？”
苏毓灵毫不掩饰自己心里所想，直接就问了出来。
卫无忌有些无奈，“姑娘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怎会嫌弃姑娘。”
苏毓灵眼眸亮了亮，“那你是觉得我长得不够好看吗？”
卫无忌默了片刻，还是道：“姑娘天生丽质，怎会不好看。”
苏毓灵天真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
卫无忌：“......”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来：“姑娘，我送你回去吧。苏先生若发现姑娘不见了，该担心了。”
然而下一刻，他陡然僵住。
苏毓灵突然猝不及防地伸手，抱住了他。
“卫公子，我喜欢你。”
她侧头靠在他胸前，声音又轻又软，“我见到你第一面，就喜欢你了。你娶我好不好？”
卫无忌沉默了片刻。
于这个小姑娘而言，他现在就跟当初她养的那只小鸟一样吧。
他要走了，她舍不得，正好又跟父亲闹了矛盾，便不管不顾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轻轻地推开毓灵，对她的话避而不答，只重复了先前的那句话：“苏姑娘，我送你回去。”
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显得过分冷静，甚至是冷漠了。
苏毓灵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咽着道：“卫公子，我真的喜欢你。除了你，我谁也不想嫁......”
卫无忌默默地听着她哭，心道她和他才认识多久。
这小姑娘张嘴就说喜欢，她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喜欢这个词，怎能这么轻易说出。
他想起陵君行，那样寡情淡漠的人，都勘不破情字。
他想起薛玉衡，用情到了那般深，可是到头来，却难以对秦落羽说出喜欢两个字。
眼前这个小姑娘，不过与他相处了十来天，就这般轻易地说喜欢他。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啊。
借着外面逐渐清朗的天光，苏毓灵隐约看清了卫无忌眉眼间的不以为然。
苏毓灵不哭了，“卫公子不信我的话？不信我喜欢你，不信我非你不嫁？”
卫无忌好生无奈，直言道：“信与不信，卫某都不能娶姑娘。”
毓灵眼里泛起泪花：“你为什么不能娶我？”
卫无忌：“......”
简直头大。
他想让这个小姑娘彻底死心，随口道：“婚姻大事，自然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母亲早已去世，卫老侯爷远在不夜都。
卫老侯爷只怕他不娶亲，才不会管他娶谁。
此话自然是搪塞敷衍之意。
苏毓灵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他终究还是不肯带她走，不肯娶她。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伸手搂住卫无忌的脖颈，踮起脚吻了卫无忌。
那根本不能叫是吻，像是小动物的胡乱舔舐与啃咬，急切，不管不顾，力度甚至有些重。
那是少女近乎天真，孤注一掷的决绝与勇气。
她说：“我喜欢你，卫公子，我想嫁给你。”
卫无忌近乎狼狈地将她推开，唇角都被女孩咬破。
这辈子卫无忌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过。
而让他手足无措的，竟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他抿了抿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卫无忌没有再给苏毓灵进一步动作的机会，率先出了山洞：“我在外面等姑娘。”
苏毓灵过了许久，才慢慢地跟着出来了。
她一路都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无忌还没将她送回家，就遇到了匆匆寻来的苏昌。
苏昌瞪着卫无忌的眼神，仿佛在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恨不能将卫无忌生吞活剥那种。
然而苏昌到底只是个私塾先生，又是大夫，不愿手上染血，不愿害人性命。
也知道是自家女儿对人家有意，怪不得卫无忌。
苏昌狠狠瞪了卫无忌一眼，拽着毓灵的手，大步走了。
苏毓灵走了几步，回头看向卫无忌，那双清澈的杏眼有些发红。
卫无忌微微笑着冲她挥了挥手，直到她和苏昌的身影消失不见。
拇指抚了抚还有些发疼的嘴角，卫无忌心绪略有点复杂。
*
卫无忌再次见到苏毓灵，是在三个月后。
苏家父女的救命之恩，必须要报答。
他也答应过苏毓灵，要再回来。
那时卫无忌已然见到了前来找他的绝影。
养好伤后，他没有回去找陵君行，而是重回了柳叶村。
柳叶村一如当初般幽美安静，但苏家的门前，却挂着白色的招魂纸幡。
苏家有人去世了。
卫无忌心下暗惊，抬手敲门。
好半天，院门被打开，穿着一身白色素服的纤瘦少女，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卫无忌的面前。
不过过了三个月，苏毓灵的下巴都瘦得尖尖的，原本清澈明透的杏儿眼，黯淡无神。
她看见卫无忌时，怔了怔，下一刻，便扑进了卫无忌的怀里，哭出声来。
这一次，卫无忌没有推开她，任由她在他怀里哭了个够。
等她情绪稍稍平静，卫无忌这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卫无忌走后没多久，苏昌便为苏毓灵定下了婚事，订婚的对象，是镇上刘员外家的公子。
苏毓灵不愿嫁人，大病一场。
苏昌心急如焚，为了给苏毓灵采药治病，从悬崖上摔下，受了重伤。
刘家认为苏毓灵命里克亲，嫁过去不吉，急匆匆地退婚了。
苏昌气怒攻心，伤得又重，勉强拖了一个多月，终究还是不治身亡。
而今苏毓灵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从今而后，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你若是愿意跟我走，我就带你走。”
卫无忌说，“你放心，我会拿你当妹妹对待，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苏毓灵认真地说：“我不当你妹妹，我想做你妻子。”
卫无忌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离开柳叶镇时，带走了苏毓灵。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办法将苏毓灵一个人扔在柳叶村。
只是苏毓灵说想当他妻子的话，他压根没往心里去。
他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
何况，苏毓灵还小，以后会知道自己想要嫁的是什么样的人。
彼时陵国与大秦之间已然开战，卫无忌不能在西蜀逗留太久，他必须尽快赶到大秦国。
最开始他是打算带着苏毓灵前往大秦的。
可是中途遭遇了大秦的兵马，双方展开了一场残酷的厮杀。
苏毓灵从来不曾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吓得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那场战事终于结束时，卫无忌衣袍都被鲜血染红，染透。
苏毓灵看着卫无忌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惊恐不安。
这是第一次，苏毓灵意识到，卫无忌真正的身份。
他是骁骑营的统帅，是浴血沙场的将军，甚至是，一柄冷锐无情的杀人利器。
她莫名感到了一丝害怕。
然而，当卫无忌在苏毓灵身前蹲下来，抬手抚去她脸颊上被溅到的血迹，语调近乎温柔地安慰她“别怕”时。
苏毓灵眼里不由自主涌上泪水，伸手抱住了他，在他怀中哽咽出声。
他还是她的卫公子。
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嫁给他的那个卫公子。
纵然他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纵然他手中的剑再怎么冷厉无情。
可在她面前，他仍然是她曾经在柳叶村认识的那个沉静温和的卫公子。
苏毓灵因为目睹了那场血腥战争，受了惊吓。
那一晚，她发烧做起了噩梦。
她拉着卫无忌的手，迷迷糊糊地说：“卫公子，你陪我好不好，我害怕。”
卫无忌便握着她的手，陪了她一晚上。
等她病好，卫无忌命人先行送她回了陵国不夜都。
“我的家，便是你的家。”
卫无忌温声道，“在卫府住着，不必拘束。”
他给老爷子寄了一封信，交待了苏毓灵的身世，嘱咐老爷子和妹妹卫无殊好生照顾她。
*
苏毓灵就这样到了不夜都，到了卫府。
卫老侯爷知道她是卫无忌的救命恩人，对她极为客气，关照疼爱至极。
卫无殊见到这般乖巧可人的小妹妹，更是好生喜欢，“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我罩着你。”
苏毓灵却并不肯开口叫她姐姐。
卫无殊是卫公子的妹妹，她怎么可以开口叫她姐姐呢。
苏毓灵想，她以后，是要嫁给卫公子的呀。
苏毓灵在卫府住了很久。
大概得有半年后，她才重新见到卫无忌。
可是卫无忌很忙。
他回京后见了丞相裴宋，安排好骁骑营的军务，匆匆回了卫府一趟，不过与苏毓灵打了个照面，就又走了。
听说皇后娘娘去世了，皇上在洛城病重，卫无忌便是赶去了洛城照顾皇上。
一年后，皇后娘娘的葬礼办完，卫无忌稍稍空闲了些。
可是他又回了骁骑营，大半时间，都是在骁骑营中度过，偶尔才会回卫府来。
便是回来，也总有人来找他，谈事到很晚。
苏毓灵觉得自己像是被卫公子遗忘了。
她有些惆怅地想，她都十七岁了，该嫁人了啊。
卫府的人对她很好很好。
老爷子拿她当小女儿一样疼，卫无殊不住在府里，但一回来就会带着她去逛街，给她买许多东西。
便是卫府的下人，也对她尊敬有加。
可她终究是寄人篱下，嫁人这种事，她总不能自己开口，跟老爷子和卫无殊说。
苏毓灵很想见一见卫无忌，想要问问他，到底想不想娶她。
如果不娶，她在这卫府住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打定主意，等卫无忌再回府的时候，她要亲自去问问卫无忌。
卫无忌还没有回府，苏毓灵却从府里的下人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
卫老侯爷要为卫无忌订亲了，有个中意的对象，是多才多艺品貌兼优的贵家小姐，身份尊贵，美貌不可方物。
下人小声议论着：“将军娶了亲，那府里的苏小姐怎么办？”
“苏小姐长得美，性子也好，可到底出身差了些，怎么配得上我们将军。”
另一名下人压低了声音，“将军带她回府里，是为了报恩，你以为将军真对她有那种意思？”
“那倒也是。”
先前那人附和，“将军要真是喜欢她，早该娶了她了，怎可能会放她在府里一年多，都不闻不问。”
苏毓灵的脸色白了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然而下人还在说着，每一个字都仿佛尖针一般，直往苏毓灵心尖上扎。
“听说将军的婚事办完，就该轮到小姐了。小姐和方谦将军的婚期都定了。老侯爷的意思，等将军和小姐的婚事完了，再给苏小姐找个好人家。”
那下人很是兴奋地说着，“今年一年，咱们卫府可真是三喜临门。”
下人们走了。
苏毓灵站在花影深处，也不知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