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林亦飘瞳孔颤抖，“你的灵魂就那样目睹这一切无所作为吗？”
“嗯。”少年点点头，“我该死。”
我该死。
很简单的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格外稀松平常，很像是和父母吵完架的孩子，明明心里充满了不忿，明明心里有所怨怼，却还是由着性格低声下气地说“我该死”。
亏欠占据了他人生的大半，从弟弟死的那一天开始，从他十六岁生日病毒爆发开始，从亲手贯穿爸妈心脏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这一生注定要背负着这样的罪恶活下去，即便自己站在万人之上，即便成为了凡人都仰慕的神明，愧疚产生的痛苦仍然在他的胸膛中汇聚成海洋，海面不时刮起飓风。
林亦飘后知后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即使目睹了这一切，他又能做什么？为了天命，他已经放弃了许多人的生命，他的神路就是从放弃亲人的生命开始的，死在众人的铡刀之下于他而言恰好是完美的解脱。但肯定，还有夙愿，否则他不可能再度现身在自己面前。
“所以你还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需要我实现吗？”林亦飘轻声问。
“也许有吧……但这个时候的我，根本想不起来应该做什么。”少年苦笑，“我也不知道现在的我到底是谁，也许是空间主，也许是阿暗口中的阿光……总之不会是我自己。”
“他的记忆就到这里了，接下来换我来吧。”
相似的声音从林亦飘身后响起，然而比起先前语气中满是柔软的少年，身后那人却充满了威严与不容置喙的感觉。不用回头林亦飘也知道，那就是从小到大一直在他身体里面的空间主。
他转身，正好对上空间主颇具震慑力的眼神。
“你果然在这里。”林亦飘丝毫不惧，“慕枫呢？”
“我不知道，你以为神就应该什么都知道吗？”空间主撇嘴，“不过关于那两个女孩的下落我倒是可以说一说，她们正各自迷失在不同的空间岔路观看不同时期的历史呢。”
“如果她们陷入危险，我不会放过你。”
“放心，现世虫洞很安全，否则也不会在我死后这么久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太云学院下方。”空间主望着他那张紧绷的脸，不由得轻笑一声，“怎么？刚才不是对我的遭遇还有些同情吗？这下怎么又释放出看仇人一样的眼神了？”
林亦飘抿着嘴唇不说话。
“嘁，我早就说过了，少散发无用的爱心，我不是什么值得同情的人，你也不会是。你最好搞清楚你身上背负着些什么，有些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譬如你我，我们注定要踩着最亲近的人爬上顶峰。”
他扬手一挥，林亦飘身后那道旧日的少年残影瞬间消失。
“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也多多少少让你了解到我的过去。”空间主说，“很无聊吧？不过这也没办法，两百年前的世界就是这样，稍有不慎亲人就会死去，我这个人从出生以来就很讨厌巨大的声响，但八岁以后，我就习惯了。因为每天都要听空袭的炮轰，以及声音大到快把人心脏都震碎了的罹难者广播。”
“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做过，我甚至亲手挖出过尸体的心脏然后毫不犹豫地吃下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因为已经死透了，一点鲜活的生命力都没有，简直就像是死老鼠，我的牙齿里都是人血，那味道很难闻，甚至还带了点尸臭……现在回想起来都令我作呕，但是没办法，为了活下去，就算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也要拼命地把那种东西往嘴巴里塞。”
空间主手中燃起一把火焰，四周的灰色被火光照亮了些。
他示意林亦飘抬头，林亦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骤然一缩。只见在他头顶逐渐生出旧日的影像，而那些竟然全都是人的骸骨！
一层又一层，漫山遍野。林亦飘第一次想用“层峦叠嶂”来形容人的尸骨，不同部位的骨头交叠在一起，已经分不清究竟来自于哪个人。
“这些是……”
“有些是我小时候亲眼目睹的死人，有些是我亲手杀死的人。”空间主说，“我把有关他们的记忆叠加在了一起，就形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幅场景。”
他一挥手，那些画面消失不见。
“好了，我不是故意放出这些画面来让你吃惊的，我也不会自以为是到装出长辈的样子说些‘你们现在的孩子过得真幸福’这种话。”空间主的眼神锋利得像把刀，望向林亦飘简直快要将他洞穿，“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就是天赋诞生后的地球，一片狼藉——虽然也许在那之前也是一片狼藉，但无论这些，你有信心将它改变吗？”
虽然，你没得选择。
后面这半句空间主藏在喉咙里没说出来，他想看看眼前这个一直倔强执拗，面对什么事情都一把接过揽在自己身上妄自菲薄的少年，究竟能说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
“我不知道。”林亦飘回答得很快，“我只想守护能和朋友们一起玩的世界。”
“就这样？”
“就这样。”
空间主叹了口气：“还真是简单的愿望。”
林亦飘皱眉：“这有什么不好么？”
“越是简单的东西就越难实现。”空间主说，“曾经，我的愿望也只是能和弟弟快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和你不一样。”林亦飘说。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你有成功保护什么吗？”
“不，我的意思是。”林亦飘一顿，“你孤身一人走到了这里，而我却有你这个前车之鉴可以参考。”
空间主一愣，随后苦笑道：“你说话还真是直白得扎心。”
“好话就说到这里。”林亦飘捏了捏手指，关节被他按得咯咯作响，“现在，告诉我，怎么样可以找到蝶豆和东方，以及从这里出去的方法。”
“你求别人办事连个请字也不说么？未免太嚣张了些吧，要知道，这里还是我的地盘。”
林亦飘眯了眯眼睛：“所以，其实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对吗？”
空间主一愣，只感觉整个人顿时凝固住了，像是被冻结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露了馅，明明自己一直保持着很好的高高在上的神明风度，这小子究竟是怎么从中看出了端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亦飘一副看穿的表情，“这很简单，因为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鞭策我成为你，取代你，然后实现你没能实现的事情，比如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当然你应该不希望天赋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否则你应该选择帮助水无月而不是我。”
“让我知道了这些事情后，当务之急难道不就是放我出去么？”林亦飘转了转眼珠，“继续留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空间主说，“你不是要成为神吗？那就先打破这个神明设下的局吧。”
话才到一半，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从始至终不都是你自顾自地要我成神吗……”林亦飘小声嘟囔着。
真是孩子气，他想。这点和自己还真像，一旦遇到什么容易让自己尴尬的局面，便会突然把声音放大一些然后找个借口逃走。但他才十七岁，空间主少说都两百岁了，怎么还是这么幼稚？难道说成神之后人的心智就停滞不前了？
想这些太费时间，当务之急是找到东方云和蝶豆葵乃，然后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水无月应该还在外面等着，还有个生死不明的慕枫，继续拖下去只会让事态愈演愈烈。
来不及思考，林亦飘闭上双眼，空间感知在他脑海中展开。
少顷，他皱了皱眉。
“没有。”
什么也没有。
平日里能在他脑中细致到一花一木都清晰可见的空间详略图，此刻竟然一片空白，脑中可见的只有感知术式为他划分的蓝色网格，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偌大的空间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
这不符合常理，哪怕是空间缝隙再小的虫洞，他的空间感知也应该能分辨出结构才对。况且如今的他刚刚获得了水墨之神的神力，在能量的储备上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人，就算只是灵魂之力的增长，天赋也不会呈现这样的情况。
莫非这就是人造神和自然神的区别么？
“水墨之术。”
水墨从他指缝中流出，没有任何起手动作，墨水如同附着在他身体上的东西一样，缓缓地流淌，滴落在他脚下的空间上。
“这可是你逼我的。”林亦飘喃喃自语，“既然与你相对应的力量不起作用，我就只好另辟蹊径了。”
以神的力量，对抗神。
首先要做的是找到空间主所说的两条空间岔路，以确保东方云和蝶豆葵乃的安全。既然以他本身的空间感知能力做不到看清虚实，那就只能让水墨成为他的感官系统。
毕竟他的感知范围有限，而水墨只要有一点点契机，便能够无限延伸。
水墨在灰色的空间蔓延开来，将本就灰暗的地带渲染得有了几分恐怖片的意味。林亦飘紧闭着眼，他从小就怕黑，出于相信水墨的原因，才能不瑟瑟发抖地站在这里。
水墨·代感官之术。
随后，一点点如同血管的脉络在他眼前平铺直叙地展开，视野仿佛进化，眼前的一切无比空旷清晰，不是黑不是白也不是灰，而是层次分明的空间结构，这感觉令他无比畅快。
“找到了。”
视线最终落在交叉路口中的两个点上，伴随着林亦飘心念一动，那里变成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