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2、重逢
不知过了多久，沙优终于从梦境中苏醒。
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使得暑气冉冉上升。
窗外的风拂过树梢，叶片哗哗轻颤，窗帘也在微风的拨动下窸窣作响，露出窗外染成金色的卷积云。
鱼缸里一黑一红的金鱼，像两簇细小的火焰在水中缓缓摇曳，在墙壁上折射出摇曳不定的光晕。
沙优坐在床边，怔怔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房间，恍若隔世。
说陌生，是因为此处是「oSY协会」的新聚点——浅草桥本部。
说熟悉，则因为这里是属于她的房间，处处都充满她亲手布置的痕迹。
记忆中，另一个自己的身影如同化作残烛的余光，依然盘桓于脑海深处。
池塘边许下的温柔约定还在耳畔回响，清晰得就像刻入石壁的誓言。
沙优情不自禁地捂住脸，内心泛起阵阵酸楚。在一切都托付给她以后，那个女孩子终究是消失了。
她呆呆坐了很久很久，轻轻吸气又吐气，一点点挤出缠绕于胸口的怅然，在心中默念感激。
思绪还未平复，一声轻响忽然从玄关传来。
加藤悠介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一个塑料袋。他的眸光在她脸上顿了顿，随即又很快移开，像是不想流露出太多情绪。
“醒了？”他以平淡的语调问道，低沉的嗓音中却透着一丝未能掩饰的沙哑。
沙优目光追随他走进房间，转身在厨房拿杯子倒水，弄出的轻微声响既像在思考，又似在刻意打破沉默的僵局。
随后他来到床边，将水杯轻轻推到她面前，“喝点水。”
沙优望着他的脸，不由感到一阵恍惚。她接过水杯没喝，而是歪过头看着他，抿了抿嘴唇问：“我睡了很久吗？”
加藤悠介盯着她打量片刻，淡淡道：“从你昏迷不醒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现在是六月中旬。”
半年！竟然已经这么久了？
沙优一时间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接受现实，试探着问：“是你带我回来的吗？”
加藤悠介挪开目光，回答得事不关己。
“你出事当晚是新条最先找到你的，她通知我你晕倒了。”
“小香怎么会知道我在哪？”
“因为你从她那里‘拿’走了我暂时存放的钥匙，而小夕又发现你在深夜独自出门。”
“她为什么联系你？”
“因为她觉得我能处理。”
“这样喔……”沙优尴尬不已地低下脸，一只手不自觉探向胸口的朱砂瓶，下一秒却忽然一动不动。
她倏地抬起头，用一种不解又微妙的眼神看着某人，“呐，悠介，我原本穿的衣服好像不是这套吧？之前的衣服呢……”
话还没说完，加藤悠介已然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面无表情地说：
“你家人经常会来探望你，你母亲每次都会为你准备替换的衣物，你之前穿过的也被她带走了。”
还真是令人安心的反应呢，沙优在心底暗暗嘀咕着，嘴角扬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弧度。
眼前的加藤悠介显然还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谁，所以才会摆出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简直跟他们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感到无比怀念，又忍不住生出一点想要捉弄他的心思，故意用一种暧昧不清的促狭语气说：
“什么啊，我还以为悠介会帮我换呢，果然这种事对你还是难度太高了吗？”
加藤悠介不出意外地皱起眉头，很冷淡地回答：“我没碰过你。”
沙优眼底的笑意更浓了，故作不解地问：“明明眼前就有个睡着的女孩子，就算稍微出手也没关系吧？”
装装装，让你装。
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加藤悠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眸中多了一分探究的意味。
他们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能随便开这种玩笑的程度，很难想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会是大脑受损带来的影响么？但新条香已经喂她吃过【万愈药】了啊。
他强行按下内心的疑虑，语气凝重地问：“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昏迷吗？”
沙优噗嗤一声笑了，“啊哈哈，好久不见，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一本正经呀？”
她笑得极为狡黠，宛如一只偷腥成功的小猫，而加藤悠介却彻底愣住了。
这一刻，眼前的沙优仿佛与他记忆里模糊的脸叠合在了一起，一如当年那般模样。
“你……”他缓缓开口，低沉的嗓音里带着试探，试图说些什么，才刚说出一个字，对方忽然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笨蛋，这么久没见，你有没有想我？”少女笑嘻嘻地问，语速很慢但清晰了然。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衣领，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畔。
微风霎时从外面吹进来，将窗帘吹得摇晃不已，空气中泛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耳朵里一片寂静，加藤悠介什么都听不清。茫茫寰宇内，仿佛只剩下少女温热的触感，以及胸口无尽的茫然与钝痛。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手指在身侧轻微动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问：“……你现在是谁？”
沙优玩笑似的咧起嘴角，脑袋碰了碰他额头，柔软的嘴唇几乎贴近他的耳朵，轻飘飘吐出几个字——“猪突猛进。”
加藤悠介身体一僵，手悬在半空，一动也不动。
人的大脑就像一块容易消磁的硬盘，可有些事无论怎样都无法抹掉。
此刻加藤悠介脑海的角落里，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强横地苏醒，如同潮水向着他奔涌而来。就像是大群野马从记忆的荒原践踏而过，清晣得令人疼痛。
他缓缓转过脸，深邃的双眸中某种情绪正在翻涌，看似平静的眼神之下激荡一览无遗。
他没有急于开口，目光聚焦于她脸上，隐忍又克制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
“因为我全都想起来了。”少女的声音轻若晚风，呼出的柔软气息在他耳畔掀起一阵灼烧的热度。
“我记得所有的事情，关于你，关于我们，还有那些被改写的时间线……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加藤悠介听完，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目光怔怔落在地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窗外的阳光静止不动，连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都失去了轨迹。风带来过去的声音，他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他还是个自负傲气的少年，看到阐述哲理的文章总是不屑一顾，往往只会和朋友吐槽书中的人物。
就像小学时第一次读《掩耳盗铃》，年少的他只觉得这又是一篇无趣的寓言，即使听过老师的谆谆教诲，那颗装满了侠肝义胆的脑袋也只是轻轻一抖，就将人生的哲理全部抖落在地了。
课后的嬉戏中，他与朋友们乐此不疲地吐槽书中的小偷，明明钟声又不会因为捂住耳朵而消失，却要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人实在很愚蠢。
直到某一天，当他再次翻开这篇文章时，心脏忽然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攥紧，笑声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纸上的人影逐渐与自己重叠，做着那些曾经嘲笑过的事情，原本平淡寡味的文字突然变得锋利起来。
而年少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站在他面前，眼神轻蔑而讥笑。
生命中总有那些无法回避的顿悟时刻。
就像当年在狂风中挥舞木剑，以为能够斩断人生万难，却不知多年以后的某次蓦然回首，那道森寒的剑气跨越时空，精准地劈开他的心口，留下一道经久不愈的伤痕。
这种顿悟来得太迟也太痛。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每个人都是那个可笑的盗钟人，妄图用自欺的方式掩盖现实的声音，又一次次自我安慰，固执地以为一切可以如愿，可现实的回响早已昭示答案——
木已成舟，已经发生的事情终究无法改变。
「人生不必在时间的长河里故地重游。」
这句话他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却又一次次地深陷其中。
你爱上某人，愿意牺牲一切，像火炬那样熊熊燃烧直到烧成灰烬，可那又怎样？
你改写时间献出生命浴血归来，你很牛，可那又怎样？你还是弄丢了那个满眼都是你的女孩。
沉默中，房间的空气似乎凝固。窗外的蝉鸣与行人的说笑声都变得遥远，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加藤悠介捂住有些眩晕的头，慢慢弯下腰，像是要把自己缩成一个无人能触及的茧。
又过了片刻，沙优听到一声低低的笑。
这个蜷缩着的男孩维持着一种抱头痛哭的姿势，起初像是在啜泣，可笑声渐渐变得放肆，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出，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那是一种奇异的笑声，里面藏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是长久以来压抑后的释然，是疲惫至极的解脱，更是一个倔强的孩子终于等到世界给予的肯定——
你没有做错，你的坚持从未白费，你用整整十年的光阴，守住了最珍贵的约定。
一切都值得了。
而现在，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仿佛有一道光穿透长久以来的阴霾，世界在他眼前重新鲜活起来。
色彩一点点地渗入视野，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发间，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温度；
耳畔传来街道上的喧嚣，鼻尖萦绕着少女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气，还有那颗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一切都像是新生。
沙优轻轻环住他的身躯，下巴抵在他头顶，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对不起、对不起哦，害你一个人逞强了那么久……”她手指轻轻揉着他的发丝，“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每一个音节里都藏着太多来不及说出口的思念，那些在记忆空白期依然执着的感情，终于找到了它们应该安放的地方。
加藤悠介张了张口，喉结滚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他缓缓抬起脸，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来一样。
“嗯……欢迎回来，我的爱哭鬼。”他结结巴巴地说，笨拙的话语让沙优瞬间泪如泉涌。
她紧紧搂住他，仿佛要将两年来错过的拥抱一次补足。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却带着笑意重重点头。
“嗯、嗯，我回来了。”她揉着眼睛，声音里带着俏皮，“我特别会煮味噌汤，就让我在你家免费住下吧？”
这句话瞬间击中了加藤悠介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让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他缓缓抬起手捧住她的脸颊，望着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说：“光煮味噌汤可不够房租，你还得负责家务才行。”
“啊，你这个人好贪心啊。”沙优假装不满地鼓起脸，声音里却盛满了甜蜜。
她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不过可以哦，如果是悠介的话，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谁让你是我最最最喜欢的人呢？那就请多指教喽～”
少女灿烂的笑容占据了加藤悠介的全部视野，像六月的阳光一样温暖明媚。
他没说话，但眼底藏着星河。
这一刻，加藤悠介停滞整整两年的时间，终于向前转动起来。
窗外的风铃轻响，夏日的蝉鸣远远传来，一切都在这个温暖的午后重新开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