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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文看着亚特震惊的表情,知道他已完全领会了此举背后的严重性。他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凝视着杯中晃动的深红液体,仿佛那里面映照着过去几个月惊心动魄的暗影。
“想必你也清楚,”高尔文的声音更沉,带着一种回溯恐怖往事的凝重,“自从弗兰德将大部分宫廷禁卫军团精锐带去南征,贝桑松的防御力量,相比他坐镇之时,早已虚弱得如同一个被抽掉肋骨的巨人。外表或许依旧威严,内里却空空如也。”
说到这里,高尔文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眉宇间凝聚着后怕冰冷的寒意:“这也正是为何,当弗兰德的死讯最初在暗地里流传,尚未被公开确认之时,某些藏在阴影里的毒蛇,便按捺不住,暗中策划,想要对他的血脉至亲下死手。他们想趁着权力真空和宫廷防御最脆弱的时刻,用最彻底也最卑鄙的方式,抹掉合法的继承者,制造更大的混乱。”
餐桌上的气氛彻底凝固了。
此时,连正在大快朵颐的科林和汉斯也停下了动作,屏息倾听,脸上轻松的神情早已被震惊和怒意取代。
高尔文的目光看向亚特,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感激与庆幸:“幸好,亚特,你有先见之明,更有一份超乎寻常的警觉。你提前将在博纳城与马尔西堡新征召、训练的那批士兵,星夜兼程派往贝桑松,并在最关键的时刻,将他们交到了菲尼克斯手中!”
他的语气加重,带着劫后余生的慨叹:“正是这支来得足够及时的生力军,加强了宫廷的守卫,打乱了暗杀者的布置,最终让我们挫败了那场精心策划、几乎就要得手的毒计!否则……否则贝桑松早已陷入混乱。”
这些事情,在亚特还在南境与伦巴第人周旋时,高尔文便已通过密信告知过他。因此,亚特对这件险些颠覆整个贝桑松宫廷政权、改变侯国命运的大事十分清楚。
但此刻亲耳听岳父用如此沉重的语气再次讲述,尤其是听到“对他的血脉至亲下死手”时,亚特依然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同时更强烈的怒火在胸中燃起。这简直就是对君主的背叛!
“那些渣滓……”亚特的牙关微微咬紧,声音从齿缝中挤出,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杀意,“他们竟然真的敢……”
“他们不仅敢,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高尔文接过话头,放下酒杯,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那次未遂的暗杀,虽然被阻止了,但它像一道惊雷,彻底惊醒了我,也让我看清了这宫廷平静水面之下,到底隐藏着多少迫不及待的危险。”
高尔文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们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来重新为宫廷注入威信,为忠诚者提振信心,也为……接下来的整顿与清理,提供最坚实的后盾。亚特,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急切地需要你尽快回到贝桑松!”
亚特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他飞速地消化着高尔文描述的惊险内幕,同时将这些信息与白日在宫廷所见、沿途所闻,以及更早之前的情报碎片拼合起来。宫廷内部的凶险,比他预想的更加赤裸和致命。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追查到底的冷硬:“如此周密的暗杀,必不是两个死士能独立策划的。岳父大人,事后审讯,是否从那几个被斩杀的所谓‘凶手’嘴里,或者从其他线索中,撬出了幕后真正主使者的信息?哪怕只是一点蛛丝马迹?”
高尔文沉重地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挫败与阴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憋闷都吐出来,然后端起酒杯,将里面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仿佛想用酒精压下那份无力感。
放下酒杯,他才缓缓道:“严刑拷打,反复盘问,能用的方法都用了。那两个被当场抓获、后来被公开处决的主谋,至死都一口咬定,他们是‘为了鲍尔温伯爵报仇’,声称是弗兰德清洗了他们的旧主,如今他们要为旧主复仇,诛杀‘篡位者的血脉’。除此之外,再也问不出别的。”
他眨了眨眼,语气更加凝重:“他们坚称是自发行动,没有其他同党或指使者。这种‘忠仆复仇’的故事,在外人听来甚至带有几分悲壮色彩,反而让一些不明真相或别有用心的人暗中唏嘘。后来,我动用了所有可靠的力量,暗中追查他们的背景、过往行踪、接触过的人,但……所有线索都像是被刻意清洗过一般,在约纳省边界就断了,没有发现任何能指向更深层人物的有用线索。干净得可怕。”
“约纳省?”亚特的注意力瞬间被这个地名牢牢抓住,瞳孔微微收缩。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的某个关联区域。他之前的所有思索和疑虑,似乎都开始向着这个方向汇聚。
鲍尔温的旧势力根植于约纳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以“为鲍尔温复仇”为幌子,确实是一个极具迷惑性,也容易在约纳省某些对弗兰德心存不满的旧派势力中获得潜在同情或掩护的借口。
但亚特立刻想到了一个更直接、更迫切,也与约纳省紧密相关的人物——那个在卢塞斯恩秘密活动被“鹰眼”探知,野心勃勃且行事狠辣的巴特莱子爵!
“约纳省……”亚特低声重复,目光锐利地看向高尔文,“鲍尔温的时代早已过去,残余的哀兵或许有,但能策划并险些成功实施针对宫廷核心的精准暗杀,这需要的不仅仅是仇恨和勇气,更需要情报、资源、在贝桑松内部的渗透能力,以及……事成后攫取利益的明确目标和实力。这不像是一群失势旧部的绝望反扑,更像是一次精心谋划的政治投机。”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岳父大人,在约纳省,如今谁最有能力、有动机,也最有可能从这样一场宫廷巨变中获益?谁在弗兰德去世后,表现得最为‘活跃’?”
他没有直接说出巴特莱的名字,但眼神中的含义已经昭然若揭。他将艾莫瑞送来的关于巴特莱使者秘密拜访保罗伯爵的情报,与眼前这场未遂的弑君阴谋,在“约纳省”这个节点上,联系了起来。
高尔文迎上亚特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对亚特敏锐判断的认可,也有深深的忧虑。
他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怀疑,与我不谋而合。但怀疑终究只是怀疑。巴特莱……他在约纳省的势力盘根错节,在宫廷中也并非没有支持者。没有确凿的证据,单凭动机推断和地域关联,动不了他分毫。他甚至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痛斥鲍尔温旧部的不忠,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高尔文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警觉:“这正是最可怕之处。敌人或许就在我们中间,戴着忠臣的面具,我们却拿他无可奈何。而这一次暗杀失败,只会让他们更加谨慎,手段更加隐蔽。亚特,我担心的不仅是过去发生的事,更是未来……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贝桑松的防御,即便现在由菲尼克斯负责,依然不能让我完全安心。我们需要的不只是防守,更要……主动破局。”
餐桌上的烛火跳跃着,将两人凝重对视的影子投在了墙壁上。
约纳省这几个字,如同一个不祥的标记,将那股在宫廷中涌动的暗流带到了明面上。一场在餐桌旁进行的形势推断,正将矛头清晰地指向那个远在东境的省份~
烛光下,餐桌四周一片寂静。
安格斯、罗伯特、科林,甚至连平日里话较多的汉斯,都屏息凝神地听着两位核心人物的交谈,无人插嘴。
他们跟随亚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但此刻才更真切地感受到,宫廷权谋的复杂与凶险,远非南境与伦巴第人真刀真枪的征战可比。这里没有明确的战线和敌人,只有无处不在的猜疑、算计与隐藏在微笑下的致命毒牙。
跳动的火苗在烛台上舞蹈,将光影投在亚特的脸庞上。几杯醇酒下肚,他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驱散了连日奔波的些许疲惫。
然而,酒精非但没有模糊他的神智,反而让那双眼睛更加锐利、清醒。跳动的烛火倒映在他深色的瞳孔里,仿佛风暴来临前狂乱卷动的沙尘。
他的手指轻轻在桌面摩挲着,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沙沙”声,这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
“仅凭一个约纳省的子爵……”亚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就算他野心勃勃,巴特莱也未必有独自搅动整个宫廷风云、策划弑君的实力和胆量。”
他的目光变得如同探针,仿佛要穿透眼前的烛光,看到更深处,“在他背后,必然还站着其他人——可能是一群有着共同利益、对当前宫廷不满的勋贵同盟,也可能是……某位实力足以在地方上与宫廷分庭抗礼的强大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