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头的烽火在暮色中明灭不定,安禄山策马奔过狼藉的战场,耳畔还回响着契丹骑兵的呼啸。
他的铁甲上沾满干涸的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同袍的。
三日前那场伏击来得太突然,当契丹人的箭雨穿透晨雾时,平卢军的阵型就像被狼群撕开的羊群。
“将军!左翼溃散了!”亲兵的声音在箭矢破空声中支离破碎。
安禄山记得自己挥刀砍断射中马颈的羽箭,座下乌骓却在坠地前将他甩向泥潭。
等他挣扎着爬起,只见漫山遍野的契丹旌旗,还有那些被削去首级的唐军尸体。
此刻他跪在幽州都督府青石阶前,八月的蝉鸣刺得人耳膜生疼。
张守珪的皂靴停在他眼前,镶金甲胄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光晕。
“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安禄山额头紧贴滚烫的地砖,“此战之败皆因契丹狡诈。若得三千精骑,必能取那贼酋首级献于节帅!”
他的突厥血统在此时显出优势——后颈的刀疤随着话语微微颤动,像条蓄势待发的蜈蚣。
张守珪沉默的须臾间,安禄山嗅到了松烟墨的味道,那是文吏在誊写军报。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位以军功起家的节度使,他的这位义父,最厌恶的就是认罪求饶的软骨头。
大明宫含元殿的铜鹤在秋阳下泛着冷光,张九龄放下象牙笏板时,指尖触到笏板上新刻的纹路——昨日朝会,圣人又因他谏言选官之事面露不豫。
此刻他望着阶下那个匍匐的身影,忽然想起去年那个飘着细雪的清晨。
那时安禄山刚升任平卢讨击使,入京谢恩时在兴庆宫外候了三个时辰。
张九龄从南熏殿出来,正撞见这胡将捧着鎏金头盔在雪地里跺脚。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虬髯上,却遮不住那双细长眼睛里闪烁的幽光。
“此胡獠面有反相,”当日他便对裴光庭说过,“异日乱幽州者,必此人也。”
此刻那胡将跪在丹墀之下,玄色官袍裹着壮硕身躯,像头被铁链束缚的熊罴。
“臣闻穰苴诛庄贾以正军威,孙武斩宫嫔而立兵法。”
张九龄的嗓音在大殿穹顶下激起回响,他看见安禄山的肩背陡然绷紧。
“今安禄山丧师辱国,若不严惩,恐边镇将士皆效其……”
“张卿!”
玉座上传来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李隆基摩挲着腰间九环玉带,目光掠过殿角铜漏的浮箭。
“朕记得开元十年,河西大败高丽之役,张守珪也曾损兵折将?”
张九龄的后槽牙蓦地咬紧。他知道圣人指的是当年自己力保张守珪之事,此刻这话语中的机锋,比安禄山脖颈后的刀疤更令人胆寒。
更漏声在紫宸殿外滴滴答答,李隆基推开描金漆盒,看着最后一枚沙枣蜜饯消失在贵妃纤指之间。
美人鬓边的金步摇在烛火中摇曳,让他想起安禄山进献的胡旋舞女——那些塞外女子腰肢柔韧如蛇,与中原佳丽大不相同。
“大家今日朝会时,面色好生吓人。”
贵妃将冰镇葡萄递到他唇边,指甲上凤仙花汁红得刺目。
皇帝含住葡萄,齿间迸裂的汁水带着西域的甘甜。
他想起张九龄呈上的奏章,朱批“立斩”二字力透纸背。这个岭南来的书生,总以为能看透世间一切人心,却不知朝堂之上最锋利的从来不是笔墨。
“你说,一个杂胡将军的性命,值得宰相与节度使在朕面前争得面红耳赤?”
他忽然发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贵妃腕上的玉镯。
殿外忽起惊雷,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李隆基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太平公主的私兵曾在此处血溅宫墙。当时还是临淄王的他握着滴血的横刀,第一次明白仁慈是最奢侈的毒药。
刑部大牢的霉味里混着血腥气,安禄山眯眼看着铁窗外游移的火把。
两个时辰前,狱卒送来炙羊肉和蒲桃酒,这让他想起七岁时在营州集市偷胡商的钱袋——每当要挨鞭子前,养父总会赏他一碗羊奶。
脚步声在甬道尽头响起,他迅速将酒液泼在衣襟上,佯装醉态。
铁锁哗啦作响,来人身着玄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但安禄山一眼就认出那是李林甫的近卫。
“范阳来的商队昨夜进了春明门。”来人声音细若蚊蚋,指尖在食盒底部轻轻叩击。
“张守珪将军的奏章,明日会与朔方军的捷报同呈御前。”
安禄山喉咙里发出低笑,震得镣铐叮当作响。
他早知道张守珪舍不得这枚好用的棋子,就像突厥人舍不得最凶猛的猎犬。
撕开胡饼时,他摸到夹层中的蜡丸,指甲大小的绢帛上只有三个字:曳落河。
这是契丹语中“勇士”的意思,也是他在塞外蓄养死士的名号。
安禄山将绢帛吞入腹中,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粟特巫师的预言:你会死在最信任的人手中,但你的名字将让整个中原颤抖。
暴雨中的长安城仿佛泡在墨缸里,张九龄的马车陷在崇仁坊的泥泞中。
车帘被狂风掀起一角,他瞥见几个胡商抬着木箱匆匆走过,箱角滴落的暗红在积水中晕开,不知是葡萄酒还是……
“相公,是胡商在搬运碎叶城来的胭脂。”
仆从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张九龄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方才在尚书省,他分明看见鸿胪寺的案卷上记录着本月入京胡商数量比往年多了三倍。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他扶住厢壁时,指尖触到湿润的水痕。
这让他想起安禄山被押出大殿时的眼神——那个杂胡将军转身的刹那,嘴角竟扯出一抹笑意,仿佛早知会是这般结局。
雨幕中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金吾卫举着火把疾驰而过。
火光映亮坊墙上的告示,最新一张画着个独眼马贼的图形。张九龄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马贼额角的刺青,竟与三年前他在安禄山亲兵手臂上见过的图腾一模一样。
“回府后把《史记·匈奴列传》找出来。”
他对仆从吩咐,声音淹没在雨声中。车轴吱呀作响,恍惚间他看见血色旌旗插满长安城头,而那个被他力主斩首的胡将,正骑着乌骓马踏碎含元殿的玉阶。
紫宸殿的熏香在暮色中蜿蜒如蛇,张垍捏着鎏金请柬的手指微微发颤。
请柬边缘的契丹狼图腾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这是安禄山特意命粟特匠人打造的——自那胡将奇迹般从死牢脱身后,长安城的达官显贵案头都收到了这样带着塞外腥风的邀约。
“取青檀笺来。”
张垍忽然转身对书童吩咐,腰间玉坠撞在砚台上叮咚作响。
他是当朝宰相张说之子,自然懂得乱世将至时世家该有的嗅觉。
狼毫蘸满松烟墨时,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曲江宴上,安禄山用突厥刀法片下的那盘金齑玉鲙,薄如蝉翼的鱼脍在琉璃盏中透出琥珀光。
“太白兄台鉴:近日幽州安将军屡示亲近,其人所赠塞外奇珍盈室......”
写到此处,张垍的笔锋在“奇珍”二字上洇开墨渍。
窗外骤雨扑灭廊下宫灯,他仿佛看见安禄山那双嵌在横肉里的细目,正透过千里关山盯着长安的棋局。
八百里加急的驿马踏碎安陆的晨雾时,李白正在山巅舞剑。
剑光搅碎飞瀑水珠,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虹霓。
侍女捧着信札跑来,绢帛上张垍的飞白体还带着龙涎香的余韵。
“好个聪明反被聪明误!”李白掷剑入鞘,震得满山松针簌簌而落。
他仰头饮尽葫芦里的剑南烧春,酒液顺着虬髯滴在信笺上,恰巧晕染了“安禄山”三字,朱砂写就的名讳在宣纸上洇开如血。
提笔时,崖边云海正吞没半轮红日。
李白想起曾经在长安见过的那个胡将——那人在酒宴上跳胡旋舞,三百斤的身躯竟能转得比羯鼓还急,镶满宝石的腰带在烛火中晃出森森寒光。
“垍弟明鉴:昔者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此獠鹰视狼顾,面有反骨,其馈赠之丰,恰似屠夫喂豕……”
写至此处,李白忽然笔走龙蛇,泼墨写下《胡无人》残句:“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末了在酒意中添上警语:“君不见泰山崩于前,安可倚为靠山?”
信使策马离去时,李白对着云海长啸,惊起满山白鹤。
他不知道这封信将改变多少人的命数,就像他不知道十年后自己在浔阳江头写下的“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竟会成为这场祸乱最精准的谶语。
张九龄的马车陷在泥泞中时,坊间酒肆正传唱着新谱的《蜀道难》。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歌声混着雨声飘入车帘,老宰相布满皱纹的手突然攥紧《史记》。
他记得前日查阅吏部考功簿,李白的名下赫然记载着“妄议边镇”的朱批,而勾去这条记事的笔迹,分明是张垍特有的飞白体。
雨幕中,独眼马贼的刺青与曳落河图腾渐渐重合。
张九龄望着宫城方向喃喃自语:“原来太白醉眼看世,竟比满朝朱紫都要清明......”
话音未落,惊雷劈开乌云,电光中大明宫的鸱吻宛如蹲伏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