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远兄,我是水军,就不献丑了,你来吧。”王召指着地图,向吴懿发出了邀请。
然而吴懿也不擅长城中巷战,思虑良久后选了一条比较保守的线路:“我等可以潜藏在此处,届时先在东门制造骚乱,待率军引燃此地后,由南门撤出。”
“子远兄过于小心了,我看不如这样……”王召见吴懿开口,顺势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两人激烈地讨论起来,镇海营那两位也时不时加入其中发表自己的意见。
崔灵虎一边观察屋外情况,一边很无语地听着众人讨论,眼见计策就要定下,她实在忍不住了,上前道:“二位将军,你们是不是忘了两件事?第一,有一件事叫宵禁。第二,有一种人叫穷人。二位就算能率军躲过巡城武侯的巡逻,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吴县的穷人晚上要去哪里居住?二位不会以为穷人也有穷家吧?
穷人什么都没有,哪间房屋废弃,他们便会钻进去过夜。即便二人运气很好,还有那些来晚上来不及出城的百姓呢,能找个角落混过一夜对他们来说就已经很好了。
这里不是邺城,没人会在意穷人如何过活,也没人会清剿江湖帮派。江湖帮派的孝敬是武侯们的主要收入,而处置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赶走,远离老爷们的视线。
二位将军,我等在武侯眼中最多是升官发财的军功,可是在穷人眼中那就是命,哪怕被层层盘剥,剩下的赏钱都能让他们有机会活过一个冬天。
你们选的这些地方,白天固然僻静,晚上绝对非常热闹。”
她的一番话说得几人瞠目结舌,吴懿和王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怎会变成何不食肉糜这般的无奈。
“行了,我知晓了,你先去外面盯着吧。”到底是自己部下,吴懿说的方便,摆手挥退了崔灵虎。
王召笑道:“子远兄,你的部下都是这般……仗义执言?”
“她是山越出身,对礼法不太熟悉,被崔氏认作义女,若不是从军,恐怕早就被人整死了。”
“清河崔?”
“对。”
“难怪态度如此强硬。”
“倒也不是,她连清河崔意味着什么都不清楚,性格使然。山越人都是如此,要么什么都不懂,说话直来直去,要么胆小怕事,挨打了也只会闪避。”
“嘿!还真是天下之大呀。我管此女容貌娇媚,行动时虽刻意强硬,但难掩媚骨,可是子远兄喜爱的类型?”
“你可别乱说!”
“放心,此事小弟是不会说与殿下的,谁没有点儿小爱好呢?只要子远兄不耽误军情,都好说,都好说……”说罢,王召对他挤眉弄眼。
吴懿听得张着大嘴愣在当场,片刻后赶忙澄清:“恭义,你可不能乱说!此事有违军纪,是要掉脑袋的!况且殿下也是知道她的,当初她能加入山地营,还是殿下下的旨意。”
“殿下也知道?”
“是啊!而且……嗯……我对她没有任何想法,倒是有一人中意于她,此人恭义还认识。”
“我还认识?谁啊?”
“兴霸兄。”
“甘将军!”王召听到甘宁的名字后又惊又喜,他忽然觉得今日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听完好朋友的八卦紧接着便听到了顶头上司的八卦,若不是身处吴县,他都想找个人算算今日的运势了。
吴懿见他这般便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他本是为了避嫌才说出甘宁的,两人之间的事根本不想多说,但转念一想此事其实应该让王召知道,他日若有人以此事做文章,王召一句话还是很有分量的,足以保证两人之事不会成为他人的把柄,于是他便将甘宁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王召听得津津有味,看那表情,恨不得来上几杯助兴,可他也明白这件事说好听些叫一见钟情,说难听些那就是犯了军规,此事就算闹到王弋面前也是有理的。
“还需从长计议啊……”他语重心长般一阵叹息,给了吴懿一个眼神,心里却美滋滋。
吴懿了然般点了点头,岔开话题:“左右要等山地营到来才能行事,不如我等今夜就去看看?”
“也好。”王召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开心地品味起了甘宁的八卦。
吴懿则继续盯着地图研究,希望找到一条合适的行动路线。
正所谓乐极必定生悲,开心了一整日的王召在晚上被袁谭来了一记狠狠地大逼兜。
是的,就是千里之外的袁谭。
夜色正浓时,两道人影翻出孙氏宅院,避过行走在大街小巷中的巡夜武侯,来到了第一处潜藏的预定之处。
“子远兄, 你是否觉得有些不对劲?”两人没有急着进去,王召低声问,“吴县的巡夜也太严密了,邺城恐怕都没这么密集……”
“是啊,那些武侯看起来武艺还不错,都是精悍士卒,区区一个吴县,哪来的那么多贼子?”
“哼,且先去看看吧。看来要周密计划才是。”吴懿内心沉重,两步翻上院墙。
王召紧随其后,可还没等他抬脚,却见吴懿又跳了回来,一把将他拉住。
“子远兄,这是怎么了?”王召赶紧询问。
却听吴懿幽幽道:“我已知为何这么多巡街的士卒了。”
“为何?”
“恭义一看便知。”吴懿没有说,只是指了指墙头。
王召不明所以,翻身上去,仅仅一瞬间,他脸上便布满了厌恶之色。
两人挑选的第一个地方距离坊市不远,是一座某个士族废弃的仓储院落,里面有十几间废旧的仓库。
这本是一块极好的藏匿地点,有足够多的房舍来隐蔽他们的行踪。
然而,他们知道这里很好,其他人也知道。
白天寂静无声的院落此时依旧安静,但本应毫无一人的房舍间却三三两两聚满了人。
这些人不发一言,如同机械般行动着,麻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在篝火火光的照映下显得诡异无比。
显然,这些就是崔灵虎口中的穷人,可是在王召的眼里这些都已经不算人了。
他看到有些人正捧着不知什么东西在啃食,而在他们的不远处有人则毫无顾忌地脱下裤子排泄,他可以肯定双方都看到了彼此,但双方对彼此都视若无睹,最关键的是他可以肯定那个正排泄的人是个女人。
这里的人已经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没有了,他们不像是因为贫穷而难以过活的人,反而像是穿着衣服却依旧遵循生物本能的野兽。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就吃、想拉就拉,人性退化成了兽性,欲望不再受内心驱使……
行尸走肉已不能形容他们的状态,王召能看出他们是有思想的,只是这种思想无限趋近于本能的冲动。
他看到有人因为饥饿去争抢食物,正在吃东西的人则抬手将那人驱离,那人的恐惧最终战胜了饥饿,慌不择路逃到了角落之中。
这一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的院落里,类似的一幕在接连发生。
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一幕更令人震撼,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就在距离此地不足一百步的地方,热闹繁华的坊市之中人群熙熙攘攘,货郎和商铺吆喝着从各地搜罗来的货物。
幽州的皮革、冀州的纸张、并州的牛马、青州的水产、益州的绸缎……应有尽有。
王召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看到过一间书店,店中摆满了流传甚广的经学典籍,虽然并不稀有,但衣着华贵的公子小姐和穿戴朴素的平民学子们络绎不绝,他们脸上充斥着对学识的苛求,眼中闪烁着满是希望的神采。
当时他还说扬州真是一个好地方,类似的书店就连邺城也不曾有,邺城书店内卖的都是些画本小说,不似吴县这般售卖经学典籍。袁谭能有如此魄力,不枉世人称他为一方雄主。
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时辰他便发现雄主不是什么英雄,连狗熊都算不上,只是用表面的光鲜掩盖住了背地里的龌龊与不堪。
王召可以理解光明与黑暗是双生的,希望总是伴随着绝望,河北亦是如此,角落里肮脏的事情数不胜数,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黑暗的世道中所谓的黑暗到底有多么浓郁,人性能被消磨到何种程度。
但至少不能是这般吧?人至少要活得有个人样吧?哪怕是像个人呢!
这不是某个贪得无厌的世家门阀,这是一方势力,说忤逆一些扬州算得上是一个国家。
国家能被治理到这种程度?吴县可是治府,可是都城啊!
难怪会有那么多巡街的武侯,他们根本就不是防备贼子的,而是担心这些“牲口”乱跑污了某个老爷的眼睛。
“子远兄。”王召一脸平静地翻下墙头,忽然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看来……我们要另寻他处了。”
“走吧,这边。”吴懿指了个方向。
两人再次隐入夜色之中。
一件事超出认知并不可怕,时光长河奔流不止,每一次的变革都会产生一些超出一般人认知的新鲜事物,那些事物或是推动社会前进,或是引领时代风潮,总会让人习惯。
真正可怕的是倒退,超出认知却又有迹可循的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