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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砾本来以为要等很久,不成想也就一盏茶的工夫,郑直就寻了过来,赶忙起身行礼。

“姑丈这是做啥。”郑直立刻躲避,然后行礼“这里是后堂,在这没有旁的,只有长辈与晚辈。”

他原本就没有心思惹是生非,看到朱秀,郭振,张鼐三人这么给他面子,自然也就真的只是找几人吃盏茶。然后留下金辅,程敬,孙环招呼,自个退堂。郑直是辅臣,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至于巡视辽东?等他回来,若是再发现点啥,就只能怪朱秀等人不给他面子了。

说实话,自从出了山海关,哪怕是走马观花,郑直也多少察觉到各处有些不妥。可如今他自身难保,哪有心思插手。只要人家给郑直面子,他就给人家里子。至于朝廷?这天下姓朱,又不姓郑。真要挖蛀虫,南京太仆寺都快被他郑直挖空了。

赵砾一听,心中稍稳“中堂……”

“姑丈这是骂俺。”郑直不得不打断对方“俺在姑丈跟前就是郑十七。”

赵砾反而尴尬“礼不可废。”

“那俺一会就跟着姑丈去姑母那里讨饭。”郑直无可奈何,说着扶住对方落座

赵砾尴尬的不晓得该咋回。

“姑丈。”郑直狐疑道“莫不是姑母还为十二哥的事生气?”

“不不不。”赵砾赶紧道“你姑母……”顿了顿“你姑母毕竟和庆哥……十二哥感情深厚,之前或许有些解不开,如今瞅着郑家兴盛也是高兴的。”

“……”郑直听赵砾吞吞吐吐的意思,想来姑母的怨念依旧颇重,主动岔开话题“姑丈如今在辽阳可称心?”

赵砾苦笑“断事,断事,小事不需断,大事断不得,不过却也逍遥自在。”

郑直一听,就晓得赵砾应该还不晓得他已经是五军断事官了。换句话讲,郑直如今是赵砾的顶头上司“姑丈再忍耐一二。”

赵砾看向郑直。

“去年的案子,俺让人查了。”郑直解释道“已经找到了证据,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翻过来,还姑丈清白的。”

这自然是郑直在欲盖弥彰,事实上这事是他去年请焦芳和张彩想法子给赵砾换一个远一点的,享福的地方做掌印官。若不是弘治帝驾崩,吏部停了升黜,诏书早就发出来了。

不过因为郑直临出京前把二人卖了,心里也不敢打包票。原本是不打算提的,可刚刚为了岔开话题,就讲了出来。讲了就讲了,对方听懂了意思,哪怕姑母无子,也不敢乱来的。

讲实话,从赵砾一直硬挺着,宁肯坚称赵太君是侧室,也不上本守孝,就能看出对方是个官迷,还是个市侩的官迷。神武右卫的都指挥佥事是纳级得来的,回去也就是个带俸差操,甚至比不上如今的断事。而郑宽和自个要想帮着他,只能是在文职方面。武职?赵砾哪能想到郑直一日三变,况且没有权力,就是一品左都督,又有啥滋味?

“惭愧,惭愧。”赵砾赶忙道“十七哥若不然这就跟俺回去,你姑母的脾气其实挺好的。”

“行,俺去。”郑直起身“姑丈稍候,俺去安排一下。”走了出去。

赵砾松了口气,待郑直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这才落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是真的没想到不过四年,这个被他视作天下第一痴儿的侄子竟然一跃千里达到了旁人无法企及的地位。心中不免感叹郑家这是祖坟被谁点了?连续两科两位状元,这已经开创了大明乃至科举有史以来的先河。同时不免对郑宽更加忌惮几分,果然是行商出身,都算到了骨子里。

不多时郑直去而复返“姑丈俺们走吧。”

赵砾自然应承,与郑直互相谦让后,再次被对方让到前头。

二人刚刚走到院中,一个青年文士冒了出来行礼后道“禀叔父,程翰林请叔父到前厅一叙。”

赵砾自然晓得辽东三堂等上官依旧在前厅,看出郑直为难,立刻打圆场“无事,正事要紧。”

“这是俺平阳兄弟家的侄子郑墨,坤哥的兄弟。”郑直无奈,为赵砾介绍道“如今在国子监读书,不若就让墨哥代俺去拜见姑母。”

赵砾一听,将准备好的夸赞之语忍住。没法子,郑坤那厮……不提也罢。双方见礼之后,赵砾就带着郑墨走了。

郑直却并没有去前厅,而是去后院小憩。他瞅见赵砾提到姑母时的反应,心里就已经没了凑到姑母面前接白眼的想法。当然该有的礼数不能缺了,故而才有刚刚那一幕。由郑墨跟着赵砾,把祖母还有诸位娘子准备的东西送过去。

待一觉醒来,天色已暗。走出卧房,郑墨已经等着了。

“姑祖母没有见侄儿,不过准备了些辽东特产让俺带回来。”郑墨待郑直落座之后禀报“姑祖父留侄儿用了饭,期间一直在问十二叔的事。侄儿没有隐瞒,都讲了。得知十二婶年前产子,如今还有了敕命荣身,姑祖父甚为高兴。”

郑直点点头“甚好。夜深了,墨哥休息去吧。”

既然打定主意,不做恶客,郑直也就没打算多待。今个儿休一宿,明个儿启程。

郑墨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这次求了贤内助,以参随身份跟过来的万镗走进来“禀中堂,前院传来消息,朱大监来了。”

郑直道“请进来吧。”不是他拿捏身份,而是规矩如此。否则传出去,辅臣亲自出门迎接一位太监,哪怕他再无辜也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郑墨和万镗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片刻后,朱秀笑呵呵的走了进来“郑师傅,俺又来打扰,还望莫怪。”

郑直起身请对方落座“朱大监消息好灵通。”

这自然是指朱秀刚刚对他的称呼,下午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郑师傅’这个称呼,好像只有正德帝喊过一次。

“惭愧惭愧。”朱秀恭维道“俺是内官监孙大监的名下,只是后来蒙圣恩,赐了国姓。”

郑直不置可否“这么讲如今在仁寿宫当差的孙大监,朱大监也熟了?”

“是。”朱秀没有遮掩的意思“两位大监对俺多有照顾。”

郑墨端着两碗热茶走了进来,二人停止了谈话。待对方放下茶碗离开后,朱秀继续道“这辽东天寒地冻的,想必郑师傅不习惯。俺就擅作主张,准备了咱辽东的特产锦炕,望能为郑师傅去去寒。”

郑直头一次听说,辽东的特产里有‘锦炕’,却也不是生瓜蛋子“朱大监既然是孙大监的名下,俺们就是自家人,这不就见外了。”

朱秀笑道“正因为是自家人,俺们才要拿出最好的。否则,俺也没脸再见孙大监了。”

郑直哭笑不得,索性明言“本阁如今只想着入朝之后,不堕了朝廷威信。其他的,待从朝鲜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朱秀一听笑道“中堂一心为国,实乃吾辈楷模。”

‘郑师傅’可是皇爷喊的,他只是借着话头引出自个和孙振的关系。在旁人没有喊起来前,也不便如此称呼。只是显然朱秀在内书堂没有仔细读书,这话不伦不类。郑直拿出雪茄递给朱秀一根,对方接过来,却拿出火镰先为郑直点上“这雪茄俺只是听人讲过,还真没抽过。这次沾沾中堂的光,尝尝鲜。”

“朱大监这话就没意思了,一会走的时候,带一些。”郑直一点都不喜欢如今的氛围,索性暴露本性,甚至不再拿捏身份“俺这人处久了就晓得,对待朋友,从来都不含糊。”

“是是是。俺也早有耳闻,中堂与孙御史乃是一段佳话。”朱秀赶忙附和,又不放心的挑明“中堂是晓得的,地方上的事,啥是对啥是错,有时候根本难以理清。这里除了军户就是……”突然记起郑家也曾被流放辽东三万卫,赶紧改口“……越界寄居的朵颜三卫,女直还有高丽人。要不就是一言不合就拔刀子捅人,捅了人就往深山老林里钻。要不就是几个卫所为了抢地干仗,没法子,咱这好地就那么点,距离卫城近的,早让人占了,他们只能往远的地方开。好不容易开了地,没种几年,又因为赌钱啥的成了旁人的,只能继续往远处……”

郑直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朱秀讲的口干舌燥停下,才道“辽东艰苦,汉胡混居,俺一直都晓得,相信朝廷也能体谅诸位的难处。”

“有了郑阁老这句话俺们心里就亮堂了。”朱秀顿时满脸堆笑“夜深了,中堂一路辛苦。想必也累了,俺就不打扰阁老休息了。”起身告辞。

郑直为了显示亲近,同样起身相送。待走出正厅,郑直扭头对廊下侍立的郑墨道“取一匣雪茄。”

“多谢中堂厚爱。”朱秀突然失态,受宠若惊行礼。

郑直有些无语,赶忙扭头道“知音难觅,朱大监何必客气。”

朱秀一愣,笑道“惭愧惭愧。”

待二人来到前院,郑直这才发现前院停着一辆马车,两边还站着四个秀色可餐的丫头,看向朱秀。

“知音难觅,留步。”朱秀笑着行礼,转身带着从那年轻军士手里接过匣子的参随,跟着刚刚为他引路的青年军士出了行辕。

待坐进门外的马车后,朱秀立刻没了刚刚的憨直模样,从参随手里接过手炉。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仔细回忆刚刚郑直讲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神态。

挨回官厅书房后,对站在身旁的主文道“给俺爹送消息,郑阁老此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乃鹰顾狼视之相。古人云此相‘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必然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正所谓‘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朱秀能够接替孙振坐镇辽东,也是有本事的,就是善于相面。

辽东地广人稀,位置却极其重要。能够坐镇这里,极易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这也是明明辽东只有都司却将民事和刑事交给了行太仆寺和苑马寺;待三堂取代三司之后,旁的地方巡抚一任五六年,乃至十多年都不足为奇,唯独辽东巡抚,不过二、三年就要换人;甚至历任辽东巡抚全都是以都察院佥都御史身份充任的原因。为了防止尾大不掉,朝廷在这里的中官,不需要神勇无敌,英明睿智,只要盯着辽东总兵,副总兵,巡抚即可。

朱秀原本对郑中堂观感颇佳,奈何刚刚对方相送回头与旁人说话时,惊出他一身冷汗。那种感觉,仿佛猎物被鹰狼盯上,让朱秀毛骨悚然。若不是郑中堂没有防备,加上天色昏暗,没准就会引起对方警觉。

朱秀不晓得孙振为何千里迢迢送来消息,让他为郑中堂相面,只晓得这是爹让做的。因为同样身体有残缺,阉人一旦结成名下,往往比外朝真父子还要密切,真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东翁慎重。”主文劝了一句“老太爷怕并无此意。”

朱秀看向对方“没有此意为何让俺为郑中堂看相。”

主文道“学生这一阵一直在看京师流传过来的报纸,有些心得。”斟酌片刻道“如今朝堂多变,郑中堂与十四爷形同莫逆终究错不了。郑中堂早达,正可与十四爷相互提携。老太爷那里自然错不了,可古人云,隔墙有耳草中有人。一旦消息泄露,就是大事。”

“难不成骗俺爹?”朱秀有些不愿意“这一切都是俺们猜的,若是误了大事咋办?”

“那……不如用改用‘狼顾虎视’,其它一切省去,如何?”主文再次斟酌提了出来。

“这不都一样吗?”朱秀无语。

“非也非也。”主文道“鹰顾狼视,让人一听,就想到了晋宣帝司马懿,哪怕未曾谋面也会心生恶感。狼顾虎视出自李邈的《丞相亮卒上疏》‘亮身杖强兵,狼顾虎视,五大不在边,臣常危之’一句。如狼虎视物,威严而凶狠。更好的是,这是奸臣污蔑诸葛亮的话,与如今朝中局势也可相互印证。如此,东翁没有欺瞒老太爷,又讲明了郑中堂的隐患。”

对于文人这咬文嚼字,甚至隐隐有提醒他是不是看错相了,朱秀也没兴趣辩解。更不会管,奸臣形容诸葛亮这面相,他再牵强附会,算不算奸臣同党。却接受了对方提出的这个换汤不换药的法子。很简单,这个主文讲对了一件事。朱秀讲实话没有错,可倘若消息泄漏,就是大事。如今郑中堂和孙家关系莫逆,互相扶持,孙振咋也不会想着要弄死郑家,他何苦来哉。

只要能够把郑中堂的面相如实讲出,究竟是‘鹰视狼顾’还是‘狼顾虎视’又有啥区别。毕竟‘鹰视狼顾’只是一种狡黠面相,从古至今有这种面相的多了去了。那王莽,曹操,高欢,宇文泰,杨坚,李渊,朱温,赵匡胤,赵光义,忽必烈都不是这种面相,还不是做了篡臣。奈何因为最近《三国演义》的流行,都对司马懿这面相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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