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4月下旬,柏林,无忧宫
午后稀薄的阳光穿过高大的拱窗,在无忧宫书房光洁的镶嵌地板上投下长长的菱形光斑。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壁炉内木柴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牢林手中捏着那份从华盛顿经爱尔兰转来的、措辞严谨却意图明显的外交照会副本,目光一行行扫过,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亚历珊德琳坐在他对面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中,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了的红茶,蔚蓝色的眼眸紧紧跟随着丈夫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看到他将文件放下,眉宇间似乎掠过难以捉摸的情绪,但旋即又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
“菲里茨。”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关切与不解:“美国人他们提出了条件,用古巴的麦克阿瑟,换和平谈判的门票,我们要同意吗?”
她稍微前倾身体,语气变得更加务实:“那个流亡政府,我们都知道,他们早就没有了反攻大陆的能力,连维持存在都完全依赖我们的补给,继续支持下去,除了消耗资源、激怒华盛顿,我看不出还有什么意义,或许这是一个体面地结束这场大洋两岸对峙的机会?”
林尚舟抬起眼,看向妻子。
他知道亚历珊德琳的善良和倾向于务实解决争端的本能。
她看到的是资源的浪费、不必要的风险,以及一个可能让双方都松一口气的台阶。
“你说的没错。”
他缓缓点头,声音平稳:“麦克阿瑟的‘美利坚联邦政府’,从军事和政治现实角度看,确实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残骸,支持它,在可预见的将来,不会给我们带来实质性的战略回报,反而会持续消耗我们在加勒比地区的政治资本,并成为与华盛顿关系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亚历珊德琳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以为丈夫被说服了。
但林尚舟接下来的话,却让她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但是。”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深沉,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投向了更遥远的时间和空间:“我们需要的,或许并不是立刻结束与美国的敌对状态。恰恰相反,我们需要保持这种压力,一种可控的、持续的、存在于大洋两岸的张力。”
“为什么?” 亚历珊德琳几乎是脱口而出,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
“结束战争,迎来和平,让人民休养生息,让贸易重新畅通,这难道不是更好吗?持续的敌对只会带来无谓的消耗和危险,尤其是他们也在发展自己的技术。”
她含蓄地提到了核武器竞赛的可能性。
“欧洲的战争,本质上已经结束了。能对我们构成直接挑战的对手已经消失或臣服,德国赢得了空前的安全空间和主导地位。”
“但是,绝对的安宁,对一个文明的长期生命力而言,未必是好事。”
他转过身,面对妻子,眼神清醒:“一个文明,一个帝国,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或者一个强健的肌体,它需要压力,需要对手,需要持续的向上动力,这种动力,在和平繁荣的温床上最容易流失,骄傲会变成自满,进取会变成守成,严谨会变成僵化,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
“大洋彼岸的美国,那个由工人和理想主义者建立的联合工团,它拥有无与伦比的潜力,广袤的国土、丰富的资源、充满活力的人民、以及一种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独特精神。”
“它是一个天然的、合格的‘对手’,更重要的是美国的政治传统中,孤立主义的基因非常强大,如果没有外部的、清晰而持续的威胁或刺激,他们很可能迅速缩回北美大陆,关起门来经营自己的‘山巅之城’,这对我们构建和维持全球秩序并非好事,我们需要他们‘参与’进来,即便是以敌对的方式。”
亚历珊德琳若有所思,但仍然忧虑:“所以,麦克阿瑟和古巴就像一根刺,故意扎在美国人的脚边,让他们无法安心转身,必须时刻面对我们?”
“是的,一根不大不小、拔掉会疼、不拔又始终别扭的刺。”
林尚舟手指点了点那份照会:“如果我们现在同意美国的条件,放弃古巴,换取一纸和约,那么,短期内,紧张局势会缓解,贸易可能恢复。”
“但然后呢?失去了这个直接的刺激点,两国关系很快会滑向冷漠甚至遗忘,美国的孤立主义会再次抬头,他们会专注于内部事务和西半球而我们……”
他摇了摇头。
“在没有同等量级对手的欧洲,可能会陷入内部官僚化、技术停滞甚至意识形态腐化的风险,我们需要美国作为一个‘他者’,一个‘竞争者’,来鞭策我们自己,保持警惕,保持创新,保持活力。”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属于哲学家的虚无与豁达:“当然,这只是短期甚至中期的办法,麦克阿瑟这根刺,迟早会失效,或者被美国人以我们难以预料的方式拔除,更长远的未来甚至我们死后,这种基于刻意维持的敌对是否能持续,是否能真正达到促进文明竞争而非共同毁灭的效果,谁也说不准。”
看到妻子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消散,甚至更深了,林尚舟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爽朗而通透,冲淡了书房里凝重的战略算计气氛。
“亚莉娅,我们不可能算计到身后百年的事情,人如果过分执着于死后世界的布局,担心自己创造的体系能否永恒,只会陷入焦虑和扭曲,最终可能为了虚无的‘长久’而做出当下错误的抉择,郁郁不得善终。”
他握住妻子的手,温暖而有力:“我们能做的,是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基于对历史和人性有限的理解,做出我们认为对国家、对文明延续最有利的选择。至于更远的未来,相信后来者的智慧吧,或者,交给命运,总之,眼下,保持这种压力,利大于弊。”
亚历珊德琳最终沉默地点了点头。她未必完全理解或赞同丈夫这种将国家关系视为文明进化催化剂的宏观思维,但她信任他的判断,也明白他目光所及之处,远比她看到的更遥远、更复杂。
于是,柏林对华盛顿的照会,选择了沉默。
没有回复,没有解释,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再清晰不过的回答:德国无意以此条件开启和谈,古巴的刺,还将继续扎在那里。
华盛顿,白宫
柏林的沉默,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里德拿着外交部门送来的简报,脸上并无太多失望,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凝重。
他立刻利用了这一沉默,在国会和公众面前他将责任完全推给柏林:“我们伸出了橄榄枝,提出了基于国家统一核心利益的合理前提,但德国选择了无视。和平之路并非由我们关闭。”
这成功地将国内汹涌的“立刻和平”呼声暂时压了下去,孤立主义者们一时也难以反驳,战争状态,在官方层面得以维持。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华盛顿,白宫总统居住区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里德独自在书房审阅一份关于西海岸造船厂扩建的机密文件。
忽然,敲门声响了起来,而后在没有得到里德应允的情况下打开。
里德猛地抬头,瞳孔骤缩,手下意识地向抽屉里的手枪摸去,但随即停下。
他认出了来人,他也记得这种情况,很久之前,他遇到过一次这种事情。
“宰相先生。”
里德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很快恢复了政治家的沉稳:“以这种方式到访,真是……出人意料。”
“总统先生,事态特殊,不得不行非常之事。”
林尚舟微微颔首,他的脸色在壁炉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关于照会的沉默,想必您已明白我的态度。”
“为了保持‘压力’?” 里德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语气略带讥讽。
“不错。”
林尚舟坦然承认,他走到里德书桌前说:“不仅仅是为了德意志帝国保持锐气,总统先生,也是为了美利坚联合工团。”
里德眉头紧锁:“此言何意?”
“一个完全失去了外部重大威胁的革命政权,其内部会发生什么?”
林尚舟的声音低沉:“派系斗争会取代共同目标,理想会在无休止的内部辩论和权力分割中耗散,官僚主义会滋生,革命的纯洁性会在没有敌人镜鉴的情况下慢慢褪色甚至变质,你需要一个外部的‘恶魔’,来凝聚你的队伍,来证明持续革命和警惕的必要,来迫使你的国家机器保持效率和紧迫感,而德国,愿意扮演这个‘恶魔’。”
里德沉默了。
他无法否认,林尚舟的话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某些隐忧。
工团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胜利后的懈怠和路线分歧已然显现。
林尚舟继续抛出更惊人的筹码:“为了确保这场‘竞争’是健康的,是促进彼此进化而非导向愚蠢的相互毁灭,为了……确保美国革命的‘纯洁性’能在压力下砥砺而非在内耗中腐化,我还可以提供一些额外的帮助。”
他直视里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倘若未来,贵国内部出现了企图颠覆工团理想、与旧势力或德国中某些不理智分子勾结的‘内奸’、叛徒或严重腐败分子,在适当的时候,我可以通过洛夫克拉夫特先生向你提供他们的名单和证据。”
里德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承诺太过匪夷所思,太过危险,也太过……诱人。
这等于德国情报机构将成为他肃清内部隐患的潜在工具?代价是什么?
“为什么?”
里德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警惕和疑惑。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一个更统一、更‘纯洁’、因而也可能更强大的对手?”
“为了人类文明。
林尚舟的回答简洁宏大。
“我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都试图超越旧时代的腐朽,我希望这是一场跑道上的竞争,而不是泥潭里的厮打。”
“清除你内部的蛀虫和叛徒,有助于美国保持其道路的完整性和竞争力,而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合格对手’,此外....” 他微微停顿:“一个被内部叛徒腐蚀的美国,一旦崩溃或转向不可预测的混乱,对全球秩序,对我们德国,同样是灾难,维持一个稳定、强大、可预测的对手,比面对一个混乱的巨兽更符合我们的利益。”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壁炉的火光在两个不同意识形态领袖的脸上跳跃。
这是一个超越寻常外交、甚至超越寻常敌我关系的秘密协议,建立在一种对文明进程的奇特共识之上。
最终,里德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没有握手,没有书面协议,只有眼神交汇中达成的无声默契。
他们将成为对手,但也将成为某种意义上,相互砥砺、甚至相互“维护”的奇特共生体。
向里德道别后,林尚舟转身离开了书房,他会在阿比盖尔的帮助下立刻回到柏林。
里德独自站在书房中,望着窗外华盛顿的夜色,心中波涛汹涌。
战争将继续,压力将存在,但在这表面冰冷的对抗之下,一条隐秘而诡异的纽带已然建立。
未来的世界格局,将在这两位领袖共同编织的复杂棋局中,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