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七月十六日，夜，彼得格勒，另一处更为隐蔽的地下室。
昏暗的房间仅有由两盏依靠汽车蓄电池供电的灯泡照亮，房间里烟雾缭绕，空气污浊，会议桌由几张破旧的木箱拼凑而成，上面铺开了一张标记繁复的巨大地图，那是彼得格勒城区图。
围坐在桌边的是以日丹诺夫、沃兹涅先斯基、德米特里为首的俄方核心成员，以及以一名冷静精干的德军少校汉斯·冯·克莱斯特为首的德军联络小组。
德方和这日丹诺夫等彼得格勒左翼份子的合作的决定已经做出，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盟友间的信任，而是一种审慎与试探，甚至是来自于对方的相互厌恶。
俄方不信任这一批德国人，汉斯等德国军人也不怎么信任这一伙俄国人，他们心中倾向于坚持原来的计划，但这是宰相的要求，那他们就需要服从命令。
在俄方，季诺维也夫的缺席，像一道无形的裂痕亘在俄方人员之间。
克莱斯特少校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用一块干净的软布轻轻擦拭着眼镜，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带有几分上位者的命令意味。
“先生们，既然我们决定共同行动，那么首先，我们需要一个正式的身份。”
“柏林，以及我们的其他盟友乃至是整个世界，需要知道这一批合作对象是谁，至今为止，我们的档案里对诸位的称呼依旧是‘彼得格勒左翼人士’，这太不正式了。”
说到这里，克莱斯特少校露出了明显的厌恶，彼得格勒左翼？这是什么鬼称呼。
“你们需要一个名字，一个旗帜，一个能够凝聚人心，同时也便于我们进行政治包装的实体。”
他戴上眼镜，目光扫过日丹诺夫等人：“你们考虑好了吗？政党，或者运动又或者其他任何听起来像是个组织的名称。”
日丹诺夫与沃兹涅先斯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问题他们私下已经讨论过，甚至激烈地争论过。
使用一个过于温和的名字无法体现他们与萨文科夫政权的彻底决裂，也无法号召底层民众；而使用一个过于激进的名字，又会引起德国人的警惕。
日丹诺夫深吸一口气，用沉稳的声音回答道：“少校先生，我们决定，重建过去被白军政府扼杀的，代表着俄罗斯工农利益的政党——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布尔什维克），我们将简称自己为 ‘布尔什维克’ 。”
他选择了“重建”这个词，赋予了其历史的合法性和延续性，至于“布尔什维克”这个称呼，因为过去布尔什维克曾失败过，所以这个名字可能不太会引起德国人的警惕，同时这也是日丹诺夫内心对自己的希望。
克莱斯特少校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他听过这个名字，一个失败的政党，他能猜测到日丹诺夫取这个名字有他更深层的用意，但他没有表示异议，只是微微颔首：“很好。一个具有号召力的名字。我会立刻将这个消息传回柏林和集团军群司令部，从此刻起，你们在官方文件中，将是‘彼得格勒俄国共产党及其中央委员会’。”
这次会议就到此结束了，联络小组要向集团军和柏林发送这个消息，日丹诺夫等人则要离开，接下来会来到这里的是日丹诺夫和德米特里等人。
会议结束后，在返回另一个临时驻地的路上，日丹诺夫身边仅剩几位最亲密的伙伴，包括沃兹涅先斯基和一直沉默但眼神坚定的安娜。
日丹诺夫停下脚步，在昏暗的廊道里，他看着他们，声音压得极低，其中却蕴含着钢铁一般的意志：
“安德烈，尼古拉，安娜同志……你们要明白，我们今天拾起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副沉重的担子，和一段我们必须亲手改写的历史。”
他的眼神在昏暗中灼灼发光：“我向你们，向所有信任我们的同志保证，与德国人的合作，只是权宜之计，我们借用他们的力量，是为了撕开萨文科夫套在俄罗斯脖子上的绞索。”
“但我发誓，只要一息尚存，我，安德烈·日丹诺夫，必将竭尽全力，让新生的社会主义俄罗斯，最终从任何外部势力的控制中挣脱出来，获得真正完整的独立！但现在……我们需要忍耐，需要借助这股我们厌恶，但却强大的力量。”
沃兹涅先斯基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分析告诉他这是唯一理性的选择。
安娜也坚定地回应道：“我们相信你，日丹诺夫同志，为了俄罗斯，我们愿意走这段最艰难的路。”
名称确定后，接下来与德国人会议进入了实质性的起义策划阶段，日丹诺夫带着德米特里他们来到了德国人所在的地方，这一次会议的气氛很快变得紧张起来。
德米特里中尉首先发言，他急切的说：“少校，既然已经决定，我们就应该尽快行动，每拖延一天，城内的状况就恶化一分，尤登尼奇也可能察觉到风声，我们应该在一周内，不，五天内就发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观点得到了几位俄方军事委员的附和。
速战速决，避免夜长梦多，这是他们基于自身处境最本能的想法。
然而，克莱斯特少校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语气如同冰冷的磐石：“中尉，我理解你的急切，但冲动是失败之母，一场成功的起义，尤其是像彼得格勒这样的大城市，需要周密的准备，而不是一场仓促的暴动。”
他站起身，用一根细长的金属教鞭点在地图上：“博克元帅的集团军群需要时间。”
“首先，是物资，我们要准备的，不仅仅是你们起义时需要的武器，更重要的是起义成功之后立即就能运进城内的，足以稳定人心和支撑你们政权运转的大批粮食、药品和未来会用上的越冬物资，这些物资的集结，运输路线的确保，这些需要时间。”
他看向德米特里，目光锐利：“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心理和舆论的准备。”
“在起义发动之前，我们会以‘国际红十字会监督下的人道主义救援’为名，动用运输机，向彼得格勒城内，尤其是你们能够影响的区域，进行数次空投。”
“空投什么？武器吗？”德米特里急切地问。
“不，最初几次只会是食物——压缩饼干、巧克力、罐头，以及一些最基础的药品。”
克莱斯特冷静地解释：“这会达到几个目的：第一，切实缓解部分民众的饥饿，为你们积累声望；第二，麻痹尤登尼奇的守军，让他们认为这只是德国人的宣传伎俩或无关紧要的小动作；第三，让彼得格勒的市民和士兵潜意识里将‘天空’与‘希望’、‘生存’联系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在进行了几波这样的‘善意’空投，彻底麻痹对方之后，我们会在起义之前的最后一次空投中，混入你们急需的武器弹药——步枪、冲锋枪、手枪、手榴弹和弹药，这些物资会投送到你们控制的绝对安全的区域，由你们接收和分发。”
克莱斯特的话让德米特里等人愣了一下，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计划，更是心理和政治的整体博弈。他们太急躁了，没有想到这些地方。
“那么这到底需要多久？”日丹诺夫沉声问道，他需要一个明确的时间。
“至少三周。”
克莱斯特给出了一个不容商量的数字：“三周时间，用于物资集结、空投麻痹、情报核实，以及……训练你们的人如何识别我们的信号，以及如何在战场上与我们协同。”
接下来，克莱斯特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让部分俄方人员感到屈辱的要求。
“为了在行动中，以及在我们部队必要时介入城内时能够准确识别敌我，避免误伤。”
克莱斯特从副官手中接过一条用普通棉布制作，颜色极为鲜艳的红色布条：“所有参与起义的武装人员，必须在左臂上牢固地佩戴这种红色臂章，这是硬性规定，没有佩戴者，将被视为敌方战斗人员处理。”
德米特里看着那刺眼的红色布条，感觉它像一道烙印。
这固然是为了安全，但也像是一种标签，将他们标记为“德国人许可的起义者”，只是内心再怎么不愿意，德米特里也只是咬了咬牙，没有反对。
因为这是合作的代价。
随后，克莱斯特走到了最关键，也最敏感的一步。
他让副官将一张更加详细且标注了诸多空白和问号的城防地图铺在桌上。
克莱斯特的目光变得极其严肃：“现在，德米特里中尉，以及各位了解军情的同志，我需要你们，将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彼得格勒城防体系的情报，填补在这张图上。”
“包括但不限于：各级指挥部的确切位置、兵力部署、火力点、军火库、通讯中心、交通枢纽、后勤补给点，以及……尤登尼奇将军可能使用的备用指挥所和他的卫队配置。”
地下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德米特里和几位前俄军军官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交出这些情报，意味着将彼得格勒的军事命门，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德军面前。
这不再是合作，这近乎是……
德米特里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试探性的询问道；“少校，这些情报关系重大，能否……能否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内部商议一下，确定哪些可以……”
“没有时间了，中尉。”
克莱斯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其中蕴含的冰冷不言而喻：“事已至此，我们已经坐在了同一条船上。”
“你们提供情报，不是在帮我们，而是在帮你们自己，没有这些情报，我们无法规划最有效的支援方案，无法在关键时刻用炮火为你们清除最顽固的障碍。”
“难道你们希望起义开始后，你们的同志因为缺乏有效支援，而在敌人的坚固火力点前成片倒下吗？难道你们希望因为情报失误，导致我们误炸了你们控制的区域？”
他环视着俄方人员，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般的“坦诚”：“信任是合作的基础。如果连最基本的情报共享都无法做到，那么这场合作的基础何在？起义的成功率又何在？”
日丹诺夫闭上了眼睛，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他知道这是引狼入室，但正如克莱斯特所说，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没有德军精准的支持，仅靠他们自己的力量，起义很可能在初期就被镇压下去。
“德米特里。”日丹诺夫睁开眼，声音沙哑的说：“把我们知道……都告诉他们。”
德米特里脸上闪过痛苦和挣扎，他看了看日丹诺夫，又看了看周围同伴同样复杂的眼神，最终，他颓然地叹了口气，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好吧……”他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支铅笔，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开始在地图上标出第一个指挥所的位置。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低声叙述着，旁边的俄军军官偶尔补充。
德军联络小组的参谋则飞快地记录，克莱斯特少校冷静地注视着，不时提出更细致的问题。
随着地图上的标记越来越多，彼得格勒白军的防御体系如同扔掉了盾牌的盾狗，赤裸裸地展现在德国人面前。
这个过程对于德米特里等人而言，不啻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
他们背叛了曾经效忠的军队，将祖国的城池亲手献给了外敌。
在获得了关键情报后，接下来的起义计划制定，几乎完全转由德军联络小组主导。
克莱斯特少校展现了其专业的军事素养，他基于德米特里提供的情报，制定了一份极其详尽，甚至精确到小时的“d日行动时间表”。
这份计划，与之前推演的方案高度一致，但此刻有了情报支撑，显得更加具体和冷酷：
第一阶段（h时 - 夺取神经中枢）： 最精锐的俄共突击队，将分头同时强攻斯莫尔尼宫、电话电报总局、中央广播电台。德军将提供这些建筑的详细结构图，甚至包括通风管道和地下线路的走向。
第二阶段（h+1至h+4时 - 控制生命线）： 起义部队分区占领预定的次要目标，如警察局、发电厂、主要桥梁，同时，在电台被占领后，日丹诺夫必须立刻发表《告全体人民书》。
第三阶段（h+4时以后 - 粉碎抵抗与外部介入）： 预计此时白军将组织反扑，计划要求起义军依托占领的要点进行坚守，同时，博克集团军群的炮兵将根据提供的情报，对白军预备队集结地、炮兵阵地进行精确打击，随后，德军精锐小分队将沿着预先标定好的，抵抗最弱的路线快速突入城内，与起义军会师，共同肃清残敌。
信号与识别：再次强调了红色臂章的重要性，并规定了简单的灯光信号和无线电呼号。
整个计划环环相扣，逻辑清晰，几乎考虑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并制定了预案。
它像一部精密的机器，而德米特里和他的同志们，则是这部机器中预定好的齿轮。
会议结束时，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德军联络小组带着满载情报的地图和详细的行动计划草案满意地离开，去他们的通讯站与城外联系。
地下室里，只剩下俄方人员，他们精疲力尽，气氛沉重。
德米特里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
尽管之前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成果，但当他亲自体验到的时候，他依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屈辱和空虚。他们追求的革命和解放，为何会以这样一种将自己国家军事机密拱手让人的方式开始？
日丹诺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深处，那团火苗还在燃烧。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钢索。
脚下是万丈深渊，一端是萨文科夫的暴政，另一端是德国人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们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并在这条钢索上，找到那个能让他们和俄罗斯获得真正新生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