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嘉十七年，几乎是白色的一年，京城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素缟所笼罩。
继柱国公林开江逝世之后，那位曾高居定国公之位，因女儿贵为皇后、外孙乃皇长子而煊赫一时，却又因自己的野心与放纵而骤然坠落、被夺爵圈禁的樊勇征，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悄无声息地薨了。
没有隆重的追封，没有浩荡的哀荣。
桓嘉帝或许念及旧情与皇后颜面，下旨允其以普通勋爵身份下葬，并未过多苛责，但也仅此而已。
曾经的权势滔天，如今的冷冷清清，形成鲜明对比。
前来吊唁者寥寥无几，多是些旧部故交，透着人走茶凉的凄惶。
樊勇征的离世，意味着樊家再无起复之望，再难掀起波澜，樊氏一族彻底沦落平凡，成历史洪流之中的沧海一粟。
肃王谢文峋听闻外祖父死讯，在府中沉默良久，最终也只是派人送去了一份简单的祭礼，他自身前途未卜，早已无力也无意再去挽回什么。
然而，死亡的阴影并未就此停歇。
就在樊勇征的葬礼后不久，又一噩耗传来——楚国公楚杰，薨了。
楚国公楚杰本就年事已高，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大爽利。
柱国公林开江的逝世，于他而言是失去了一位相交数十年的老友，悲痛万分，精神深受打击。老友追封柱国、配享太庙的极致哀荣，或许让他欣慰，但也更添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
紧接着又是定国公樊勇征的离世，虽然后者晚年行事多有偏颇，但终究是同辈勋贵，又是一代人落幕的象征，种种情绪叠加，使得楚国公本就衰败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在一个飘着小雨的夜晚，楚国公府传出了悲恸的哭声。
楚杰，这位一生谨小慎微、以“惧内”闻名却与长公主谢丹枝相守一生、安稳享受富贵荣华的老国公，安然离世。
相较于樊勇征的冷清，楚国公的丧礼则显得体面而哀荣备至。
长公主谢丹枝虽悲痛欲绝，但依旧强撑着力主丧仪。百官纷纷前往吊唁，桓嘉帝亲自到场悼念，赏赐丰厚，辍朝一日。
或许是接连的丧事冲淡了政治斗争的硝烟，桓嘉十七年的后半段，朝局反而进入了一种相对平稳的时期。
然而平稳的或许只是表面的朝局，表面之下，暗流从未完全平息。
宸王府内还在昏迷的康健，始终提醒着谢宸灏，有一条毒蛇还藏在黑影当中伺机而动，可他却暂时没有办法将其铲除。
他曾放出康健无碍的诱饵，却迟迟没有等来影阁的杀手。
他曾夜探过许多次宁王府，也始终没有找到舍影与宁王之间的联系。
“宁王”似乎聪明了许多，桓嘉帝让他守孝三年，他就真的闭门谢客，隔断外界的一切。
所有的谜团，大概只有等康健苏醒之后才能揭晓答案了。
同样闭门谢客的还有平阳侯府和林府，按照礼制，父母死后，子女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并须离职，称“丁忧”。
丁忧期限二十七个月，期间要吃、住、睡在父母坟前，不喝酒、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并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现任的平阳侯林建济，永州知州林建世，在洛阳掌管林家宗族的林建安，以及林建邦全都要放下一切事物，吃住在父亲林开江坟茔前的茅草屋内至少三个月。
孙辈林晨为武职，需“夺情”留任，但亦减少公务，时常回家守孝。林瑞新科状元，按例需入翰林院为修撰，但因祖父新丧，亦被特许在家守孝数月。
一时间，整个林家仿佛从如日中天的地位，瞬间远离了政治中心。
姜丞相、樊勇征、楚国公、柱国公等重量级人物的相继离世，标志着朝堂之上，老一辈的影响力正在急速消退。
也意味着帝王手中的权柄更加集中，但同时，也带来了权力结构重塑期的动荡与不确定性。
国本之事，已不能再拖。
某一日朝会上，就在几位臣工奏报完不甚紧要的漕运事宜后，殿内出现短暂寂静的当口。
桓嘉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臣子的耳中，“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久虚储位。
朕登基十有七载，夙兴夜寐，未尝一日敢忘祖宗基业、江山社稷。然岁月不居，朕亦非壮年，立储以安国本，乃当下之急务。”
百官闻言，精神顿时一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
来了！终于来了！尽管早有猜测，但当皇帝真正在朝会上提出立储，依旧让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
桓嘉帝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垂首队列，在宸王谢宸灏、肃王谢文峋、景王谢文峰身上掠过，最终定格在景王谢文峰身上。他继续道：
“皇次子文峰，性行淑均，晓畅政务，仁孝克勤，多年来辅佐朕处理朝事，多有建树，深得朕心。
着，立皇次子景王谢文峰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固国本，以安天下！钦此！”
旨意一下，尘埃落定！
没有惊天动地的反转，没有意料之外的黑马，这位看似温和低调、与世无争的二皇子，终于在这场漫长的储位角逐中，以其一贯的隐忍和“贤名”，走到了最后。
“儿臣……谢父皇隆恩！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王谢文峰立刻出列，撩袍跪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哽咽，深深叩首。
他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终于得偿所愿的灼热光芒，以及如释重负后又迅速绷紧的警惕。
“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恭喜太子殿下！”
紧接着，满朝文武如同潮水般纷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与恭喜之声震彻殿宇。
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无人敢显露半分异色。肃王谢文峋的脸色略微有些低沉，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看着跪在前面的景王，多少有些不服气，但扫过了一眼神色平静无波的宸皇叔，好像一切又都无所谓了。
宸王谢宸灏站在亲王首位，随着众人躬身行礼，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桓嘉帝看着跪满一地的臣子，看着终于确立的太子，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欣慰。
他希望这个儿子，能真正担起这江山重担，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册封大典定于一个月后举行。消息迅速传遍京城，乃至天下。
景王被立为太子，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朝野方方面面。
有些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景王谢文峰刚被册立太子，还没有入主东宫，就在朝会之上，言辞恳切地为林建邦上书“夺情”。
他奏称：“林大人乃国之干城，番州新政甫定，诸多事宜非他人能轻易接手。
且如今朝廷多事之秋，正值用人之际，岂可因守制而使贤才闲置三年？恳请父皇为国惜才，下旨夺情，令林大人素服办公，以慰天下。”
桓嘉帝满意的点点头，未做思索，“准奏。”
但关于林建邦起复之后具体的职务，并未在朝堂言明，而是等到散朝之后，拉着谢宸灏到御书房开了一个“小会”。
“丞相之位空悬已久，朕观满朝文武，论资历、能力、魄力，唯有林建邦可堪此任，你意下如何？”
谢宸灏正在剥一个橘子，闻言抬头，漫不经心地道：“皇兄，依臣弟看，这丞相之位，不要也罢。”
“哦？”桓嘉帝挑眉，“此言何意？”
谢宸灏将一瓣橘子丢进嘴里，慢悠悠地道：“丞相之权，过重了。容易滋生权臣，结党营私，你看姜世文不就是例子？
搞得朝堂乌烟瘴气，还不如干脆废了这丞相之位，设内阁数人，共同参决政事，相互牵制，直接对皇上您负责。这样，权不下移，皇兄您也省心，不是更好？”
桓嘉帝沉思良久，话锋一转，“你不是素来与岳家交好，怎会...还是说，你不愿林家辅佐太子？”
谢宸灏摇摇头，“不愿，皇兄，臣弟明白您的用意。你是在提防太子身边的陇西李氏，想用林家来平衡朝堂。
但皇兄您想过没有，明明可以全抓在自己的手里，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借住别人势力？
况且太子可没有您那样的心胸，一个陇西李氏他还是把控的稳的，就不要给他多加烦恼了。”
桓嘉帝气笑了，“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护的紧！你即知朕对你不错，还不把雷雷抱到宫中多陪陪朕！”
谢宸灏挥了挥手，“您不是有自己的孙子嘛，宁王的儿子跟我儿子差不了多大，您玩他家的。
再说了，若是实在烦闷，等册封大典一过，您就让太子监国，到时候您来宸王府好好住段时日，等我儿子再大一大，我陪您出去看看这大好河山！”
桓嘉帝被哄的一乐一乐的，谢宸灏又趁机讨赏，“对了，我小舅子想去大理寺，皇兄记得给安排安排哈！”
“赶紧给朕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