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天高气爽,云淡风轻,正是草黄马肥,狩猎讲武的大好时节。
桓嘉帝依循祖制,率领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以及数万精锐禁军,旌旗招展,仪仗煊赫,浩浩荡荡地开赴京郊占地辽阔的皇家猎场,举行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秋狄大典。
从明面上看,这场大典庄严而隆重。
然而,据深得帝心、消息灵通的“小谢”私下透露,这场被赋予了诸多重大政治意义的秋狄大典,对桓嘉帝本人而言,这可能是他身为帝王,一年之中难得能暂时抛开繁重政务、真正放松身心、享受狩猎乐趣的“假期”。
“小谢”笑着调侃:“皇兄平日里批奏折,眉头能拧成个疙瘩。可一到秋狄,翻身上马那一刻,眼神都亮了,笑声也爽朗多了。
猎获多少倒是其次,关键是那股子畅快劲儿,像是在宫里憋了一年,总算能出来透透大口的气儿。”
林希深以为然,当皇上绝对是这世界上最辛苦的职业没有之一。
当然,身为宸王妃也没有多轻松,按照规矩,他们需先至御前行礼。
“平身。”桓嘉帝声音洪亮,脸上带着笑意,心情显然极好,甚至开口打趣。“宸灏,今日可要好好表现,让朕看看你的箭法有无生疏。林氏,朕知你骑术了得,纵马驰骋不输男儿,今日不妨也一试身手?”
林希心中那点跃跃欲试的小火苗又被勾了起来,但许薇的训斥言犹在耳。
她姿态恭谨却又不失活泼地应道,“皇上有命,臣妾自当尽力。只是臣妾骑术尚可,但射箭不精,若是下场,恐怕不是满林子追着猎物白跑,就是被猎物追着跑。
平白给大家添些笑料倒是还好,就怕惊了圣驾那可就罪过大了。”
一旁的谢宸灏意外的挑挑眉,他对林希的骑射本事再清楚不过,绝对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原本以为以林希爱玩闹的性子,会顺水推舟应下来,甚至可能还想跟他比试一番。
没想到她竟如此干脆利落地推辞了,还推得这般圆滑漂亮,既全了皇帝的面子,又给自己找了个最稳妥的台阶下。
他瞬间便明白了这不是怯场,而是成长,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心疼的复杂情绪,还夹杂着一丝“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
桓嘉帝显然被林希这番俏皮又得体的话取悦了,朗声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林氏!罢了罢了,朕就不勉强你了。那你便安心在一旁,好好看看你夫君的本事,替他助威吧!”
“谢皇上体恤!”林希笑吟吟地行礼。
谢宸灏此时也上前一步,拱手笑道:“皇兄就别打趣臣弟和内子了,臣弟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兄期望。只盼待会儿猎得彩头,皇兄的赏赐可要丰厚些才好。”
“好小子,惦记起朕的赏赐来了!放心,少不了你的!”桓嘉帝心情大好,用力拍了拍谢宸灏的肩膀,又对林希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走向他的御用宝马。
谢宸灏握了握她的手,那温暖而坚定的触感传来,带着无声的支持与理解。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只有她能听见:“若觉得无趣,稍后也可来寻我,记住,任何时候都不需要勉强自己,好吗?”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平了林希心中最后那一丝因放弃狩猎而起的微小遗憾。
她抬起头,对上他关切而包容的目光,脸上绽放出明亮而真诚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你快去准备吧,给我打只梅花鹿回来,家里养的久了都不舍得吃了。”
她看着他利落地转身,翻身上马,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那些锦衣华服的王公贵胄之中。
可即便如此,在熙攘的人群里,他依然是最耀眼、最令人无法忽视的那一个。阳光勾勒出他矫健的身姿,仿佛自带光芒。
林希站在原地,目送着狩猎的队伍如同洪流般涌入广阔的猎场,蹄声如雷,烟尘漫卷,声势浩大。
喧嚣声逐渐远去,她周围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原本有些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
环顾四周,那些精心打扮的贵妇闺秀们正三三两两地聚拢,言笑晏晏,香风鬓影,构成了另一幅与猎场的雄浑壮阔截然不同的柔美图景。
若是从前,她或许会觉得这样的场合有些无聊乏味。但此刻,心境悄然转变后,她忽然品出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有时候,闲下来做一做繁星身边的云彩,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能守护,能映衬,能自在舒卷,亦能汇聚成雨,滋养一方。
带着这份豁然开朗的心情,林希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从容和真诚。她整理了一下裙摆,步履轻盈地走向那些正在谈笑的夫人小姐们。
也正是在这时,她注意到了楚云歌那下意识的回避,尽管她回避的只是那后退的几步,稍稍紧锁的眉头。
可林希终究是感觉到了,疏离和客套,且再无往日的亲昵笑闹。
那瞬间的冷遇,若放在以往,以林希直来直去的性子,或许会有些挫败甚至不快。但此刻,她心中虽有一丝诧异和无奈,却并未过多困扰。
她能理解楚云歌的心结,一时间突然想到以前听过的一句话,“好姐妹的感情就像塑料花,特别假,但却永不凋谢”。
女子的心绪千回百转,往往将真正的情绪藏在得体的话语和恰当的笑容之下,沉默地疏远,客气地保持距离。
这种“塑料花”般的状态,或许并非源于“假”,而是源于一种无奈的“维护,维护表面的和平,维护所谓的体面,维护自己那点不愿被看穿的骄傲与失落。
它“永不凋谢”,是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让它在某个安全的距离外,维持着一种看似完好的形态,不必靠近,也不必撕破。
即便如此,林希对楚云歌也生不出什么怨怼之气,反而有一丝淡淡的惋惜。
她不再试图强行打破那层隔阂,只是依着礼数,同样客气而疏离地微微颔首,回了一句:“云歌郡主多礼了。”
道不同,不必强融。珍惜该珍惜的,放下该放下的,才是对自己最大的善待。
可就在转身之时,林希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份意外的善意。
传闻中“冰山才女”姜丞相的嫡幼女姜芙蓉,一位真正美动京城、才压群芳的闺秀,是京城无数贵女难以企及的典范,也是无数青年才俊倾慕的对象。
而如今,她已嫁为人妇,成为了楚云歌的嫂子。这桩当年曾令无数人扼腕叹息、暗嘲“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婚事,如今却成了京中一桩颇具传奇色彩的佳话。
最令人啧啧称奇、甚至心生敬意的,是那位曾经胖硕如山、顽劣不堪、被楚国公几乎放弃的嫡次孙楚云帆,竟真的为了眼前这位美动京城的妻子,完成了一场脱胎换骨般的蜕变。
只为了别人嘴里的那句“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楚云帆请了武师,日日摔打锤炼。过程极其痛苦,但他竟硬生生坚持了下来,仅用一年,狂瘦百余斤。
从一座夯实的肉山,变成了身形挺拔、甚至能看到肌肉线条的健壮青年。
不顾家人反对和外界惊诧的目光,辞去了太府寺的职位,重新回到太学捧起书本,如今已是举人功名在身!
虽然与姜芙蓉那冠绝京华的才学相比仍差距甚远,但与他从前相比,已是云泥之别,堪称奇迹。
如今的楚云帆,虽谈不上是风流倜傥的才子,但身材健硕,目光清亮,言谈举止间有了读书人的沉稳底气,待妻子姜芙蓉更是敬重爱护有加,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而姜芙蓉,嫁入楚家后,似乎并未如外界预想的那般郁郁寡欢。楚云帆的巨大转变和全心呵护,显然给了她应有的尊重和相对舒适的生活环境。她依旧保持着那份清冷自持的才女风范,但眉宇间似乎比少女时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然与从容。
见林希看向自己,姜芙蓉并未像寻常闺秀那般慌忙移开视线或露出羞怯之态。
她从容地、甚至可以说是落落大方地,对着林希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抹极淡却极其真诚的浅笑。
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瞬间冲淡了她周身那种清冷疏离的气质,变得温暖可亲起来。这太出乎林希的意料了!
林希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但身体反应更快。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也回以了一个同样真诚而明媚的笑容,并向着姜芙蓉的方向,自然而然地迈近了一小步。
就是这一小步和那个笑容,仿佛是一个无声的邀请和回应。
姜芙蓉见状,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并未在原地等待林希走过去,而是主动地、步履从容地迎了上来。
两人便就着眼前秋景、狩猎趣事闲聊起来。姜芙蓉学识渊博,谈吐高雅,却能深入浅出,丝毫不让人觉得卖弄。
更让林希感到舒适的是,姜芙蓉虽然规矩礼仪一丝不错,但与她交谈却并无拘束之感,反而有种如沐春风的惬意。
不知不觉间,她们身边也围拢了几位小姐夫人,听着二人妙语连珠的对话,时而附和几句,气氛十分融洽。与方才楚云歌造成的冷场截然不同。
“说起来,”姜芙蓉忽然轻声对林希道,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关切,“方才见云歌郡主似乎...王妃莫要往心里去。云歌郡主性子直,许是今日心情不佳。”她显然也注意到了刚才那一幕,却说得十分委婉体面。
林希笑了笑,不想背后议论他人,尤其对方还是楚家人。
姜芙蓉了然地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而邀请林希品尝新沏的芙蓉花茶,话题又回到了风花雪月之上。
阳光正好,茶香袅袅。与姜芙蓉的交谈竟让林希暂时忘却了之前的些许不快。
女孩子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你以为会是朋友的,或许莫名就成了陌路,你以为毫无交集的,反而可能意外地投契。
只要自己不过分执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