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得不让你们赢呢……”
“三分钟先生……”
“这么大阵仗，你朋友对你是真爱了……”
李楷以轻喘代替呻吟，耳边回荡着缪琪教练的戏谑、观众席的欢呼和队友们零星的笑……
眼下这十阶低矮台阶，两步就能跨上去的，此刻却如横亘眼前的天堑。
“这么弱合适么，要睡也得回家睡……”他自嘲地想，伸手去够扶手。
身上新换的白色训练服还带有烘干机的暖意，却衬得双手冰凉；掌心渗出的血混着冰袋湿气把肌效贴洇成粉红，护指下的指尖仍像颗烂熟的果子透着乌紫。
还是疼。全身都疼。
不知撑到第几阶时，终是耗尽所有气力。
后颈仿佛遭受重击、颈椎似乎爆出异响、张了口却发不出声，视野霎时由白转黑，头颅如灌了铅般栽向地面——
这整个过程，不过一瞬。
偏偏，被匆匆赶来的宗政正宗撞个正着。
朋友的身体不自然地朝后倒去，跌落进队友的怀中……
12月31日那个噩梦中的场景在眼前重现。
宗政正宗向前踉跄半步，胸腔剧烈起伏，却像被无形铁钳扼住，吸不进半分空气。
“我的心愿早就已经实现了。”
眼前又现出那人温和而坚定的笑容……即便鲜血不断从那嘴角淌落，那双眼中依旧盛满不可撼动的信任……
「呼——哈——」
宗政正开始不受控制地大口喘息，每次呼吸都像把氧气从血液中抽离……
「血氧饱和度越来越低了，你好像在过度呼吸！」滑落在地的小黑七号紧急开麦，用人声呼唤主人，可后者已经听不见现实里的任何声响……
正宗？
正宗。
「正宗！」
一道熟悉的呼唤，将他拽回现实。
他恍然抬头，视野里已没有李楷苍白的身影，却能清晰地听见那声呼唤：「正宗，看着我。」
这是小黑七号不知何时模拟出的李楷声线，甚至连呼吸节奏都复刻得分毫不差，就像是接到了本人的来电一般。只见它屏幕亮起柔和绿光，映出两行加粗的文字：【检测到心率142bpm，血氧饱和度89%】
「别慌。」代码构筑的声线通过内置扬声器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先闭上眼，跟着我呼吸。」
熟悉的声音流露出惯有的慵懒，像带着刚打完一场球后的轻喘……宗政伏在地上的手指仍在颤抖，却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浅绿的屏幕上跳出呼吸频率图，绿光随呼吸声明灭。他不由得想起李楷在赛场上被包夹时，也会用这种语气冷静地指挥队友……明明自己已身处险境，却总能分出精力稳住全局……
「吸气——四秒。」‘李楷’声线顿了顿，「呼气——六秒。」
宗政正宗僵硬地模仿，胸腔内灼痛感稍有缓解，视线却仍是模糊。
「正宗，」‘李楷’的声音忽然低了些，像是私下里的呢喃，「你说过的，不会再离我而去。」
这句话像把钥匙，拧开混沌的意识。反应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正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势跪伏在大理石地面上……
「小七……」他一手拾起小七，一手撑着墙壁勉力起身。小黑七号识相地切回正常模式，此时的屏幕显示：【生理指标趋于稳定，建议立即就医观察】。
「他怎么样了？」宗政嗓音异常沙哑。
「刚刚艾一说他是‘急性体力衰竭’，需要休息。你也一样，需要休息。」
宗政轻轻叹息，心率逐渐恢复平静，却又心生疑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正宗？」小七默认的男声带着朋友间的亲昵。
「以后就这么叫。」他低声道。
「需要我再模仿他的声音吗？」小七自作聪明。
「……暂时不用。」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随即又开启工作模式：「连线查尔斯……不、先把我面前这个监控记录删了。」就是这个镜头，刚拍到了他跪倒在地的狼狈模样……
当晚，八点十分。
李楷赛后晕厥的消息被暂时封锁。
无人机阵列照常起飞，于西德尼球馆上空绘制出流动的星图；球迷的欢呼声隔着玻璃幕墙传来，显得遥远又模糊。原定于八点半的湾流客机交付仪式悄然取消，那些为营造白昼效果而调来的照明设备也被陆续退回。
好在，李楷已在无人打扰的理疗室中熟睡。
忧心忡忡的朋友们在隔壁休息室里开起小会。
“急性应激性虚脱伴低钠血症，短期内可恢复。”艾一坐在餐桌前，指尖捏起诊断报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连续多日因疼痛无法深度睡眠，导致中枢神经疲劳累积、身体机能一再下降、心理压力剧增。赛后突然放松下来，又因疼痛刺激加剧了体能崩溃，最终引发血糖和血压骤降、大脑供血不足才致晕倒。”
“都是我的错……”段封尘垂头缩在沙发一角，连帽衫帽檐压得极低，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是我给他的压力……最后那个三分球本可以不传……”
“这次不是你的错，是医疗组的错。”艾一如是说：“受伤后第7天，身体正处于最虚弱阶段。不该急着上场。”
见艾一自揽责任，老陈瞬间不乐意了：“这锅我可不背。我之前说的是十分钟！那就是最多只能上十分钟，没有再给你们自由发挥的余地啦！到底是谁非要赌那两三分……”他意识到自己失言，遂干咳了两声，“只能说，幸亏这次只是疲劳过度，不是心脏骤停。”
“所以，下周对星火燎原的……”
宗政正宗扣了下键盘，将所有监控画面都调至静音，再听不见荧幕中玛莉助教与老陈的对话。他摘下防蓝光眼镜，转过椅背，再次拨通查尔斯的手机。没想到的是，对面竟传来李楷母亲的笑声，诧异之中，他的眼神也跟着柔和下来。
「小宗啊，你请的这个外国导游可真有意思，说自己是‘保安界的牛顿’！哈哈哈，我们一开始都以为他是骗子呢。」
「我就是怕你们不放心所以特地来个电话。」
「还是我们小宗想得周到，不像李楷，电话都不接，连个信息也不回。」
「他手机没电了，我刚帮他充上。」宗政随口扯了个谎，怕人听出破绽又接着道：「他现在忙得脚不沾地，很多活动和品牌方都想跟他合作，可是比我忙多了。」
「这样啊。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他手上的伤怎么样。你们啊，都别太拼啦……」
王萍的话语声中，他回头望去，理疗室的监护仪绿光在那人苍白的面容上明明灭灭，他好不容易才扯出笑容，「他没事……队医都挺负责的，赛后就安排他放松、休息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这样我们就放心啦。」
「你和叔叔就在A国附近好好玩几天，有任何需要就和那个导游、‘牛顿’说，用他的翻译机器。」
「我们已经在用啦，谢谢你哦，总是为我们这么费心尽力……」
「千万别客气，这也是李楷努力的结果，都是应该的。等这个赛季结束，他应该就有时间了。」
王萍的声音渐远，当手机再次回到查尔斯手里，那头传来保安队长故意压低的抽气声，「哈、哈、您确定要让我这个保安中的数学天才来当导游，带着二老游A国？演砸了怎么办啊？」
宗政从表情到声音皆产生180°转变：「嗯、我没空给你安排行程单了。给你的预算每天会准时到账，必须全部花完，多花的自付。演砸了就没有年终奖金。」
挂断之后，监控室里只剩下设备运行的低鸣。
一面黑漆漆的监控中，李楷腕间的红绳手链于微光中若隐若现，像是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歌迷的喧嚣仍在西德尼的穹顶之下沸腾……
之前那些流动的星光与欢呼，对浑身是伤的李楷而言不过是徒增负担。
宗政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比起这样的庆生活动，李楷可能更想要一个简简单单的蛋糕？
对宗政来说，更想要的是当面、亲手为他的蛋糕点上蜡烛……
之所以要刻意将他推向那聚光灯下，也只是因为觉得那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在赫里斯和钱德勒退役之后，联盟也需要新的‘偶像’；此时，若李楷的商业价值越高，便越是安全。
相比干掉一个‘死了都无人在意’的小角色，对巨星出手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便是代顿·史丹那种为非作歹的人，在撬动巨星前，也得好好掂量一番。
只要能让那人活着，那些被镁光灯放大的困扰，那些被迫扮演的人设……都算不得什么。
监控矩阵的白光，将宗政的脸庞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面。
只要能够活着，一切麻烦都不算什么……
失去的滋味，在梦里体验过一次，就足够了。
一月十八日，晨。
西德尼·逻辑球馆二楼的VIp客房浸在海雾滤过的晨光里。床上的李楷睫毛颤了颤，从整整十二小时的昏睡中缓缓醒来。
他动了动酸疼的脖子，发现左手背上新换的薄荷绿肌效贴，正透着细密的气孔，散出若有似无的桉叶香。这是段封尘平时最爱用的一款，每回用到别的都要抱怨像裹了一层‘腌黄瓜’。
他抓起被垫在手掌下方的蓝色玩偶，一只软乎乎的瑞克熊。那是段封尘最爱的《Rick＆morty》周边，光同款就有好几只，都是抽盲盒抽来的。而这只的头上还挂着薰衣草香囊，显然是段封尘每天晚上抱着睡觉用的，说是能在梦里实现跨维度穿梭……
他撑着肘坐起身来，瞥见床头柜的玻璃水杯下压着张字条，狂草字体如飓风卷过树枝：“早餐在保温桶里。不许再偷喝冰美式——”末尾的一笔拖得老长，神似段封尘气急败坏时撇起的嘴角。
他笑着掀开保温桶，蒸腾雾气涌出的同时飘来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气。陶瓷内里盛着又白又亮的鱼片粥，表面还点缀着几颗翡翠葱花。他喉头微哽，感动地拿起汤匙；从昨夜打完比赛到现在，一粒米未进，都饿麻了；直到闻见这食物飘香，才唤醒了那有如洪水猛兽般的饥饿感……
咚咚。
门板传来两声闷响。
老陈顶门进来时，李楷的粥已喝了大半，举着汤匙的手僵在半空，嘴角还沾着粒葱花。
「哟、吃得挺香啊。」老陈抬脚勾过转椅，贴着床沿坐下，手握平板、复盘着昨夜理疗室中的监测数据，「凌晨三点心率过速，血氧掉到89，又疼醒了？」
李楷讪笑着擦了擦嘴，昨日倒下时不慎磕伤的右手臂在晨光里泛出淡紫色的痕。
老陈趁机扣住那手腕，从白大褂里掏出笔形手电照向他瞳孔，指尖碾上他桡动脉，眉间的纹路又深刻了些，「静息心率72，比你平时还高了10个点。这粥里掺兴奋剂啦？」
「呵、可能是掺了谁的执念吧。」李楷眯起眼，望向窗外渐渐散去的海雾。初见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向地面，为米白色的地毯镀了层金。
老陈从医疗包里抖出卷银灰色贴片，「dd那小子贴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花里胡哨的。」他用酒精棉擦过李楷手背的瘀痕，指腹按在虎口处揉了揉，「我给你换上最新的石墨烯，透气性要好得多。」
老陈对着光源调整角度，随后将泛着金属质感的贴片附上他手背，当指尖压过小指下方的骨节时，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
「疼了？昨天磕台阶上了吧。得嘞，再这样下去得给你打石膏了！」虽是玩笑，却不好笑。
好的是，这贴好后的新款贴片，如一层极薄的液态金属膜般吸附在手上，随着手指微动便流淌出幽微的光；就连边缘都与皮肤贴合得严丝合缝，宛若蝉翼般轻盈，却又能在掌骨间隙形成微凉的支撑。
李楷忍不住活动手部，感受这科技与人类之间的奇异融合。
「怎么样，神奇吧。这是在你受伤之后才特地进的货。最新技术。」老陈笑着拾起自己的医疗包，边说边朝门口走去：「还不止这些。听说总监又给二楼进了整套反重力系统，应该快组装好了。你想试的话，就得抓紧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