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尚未能穿透魏博大营上空弥漫的紧张与诡异。
自岐沟关方向溃散下来的零星败兵,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恐慌、震撼、难以置信的情绪,在数万魏博军士卒中悄然发酵。
王承宗败了?十万精锐牙兵,在岐沟关下灰飞烟灭?
这消息太过骇人,以至于大多数人第一反应是不信,继而便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如果连河北最强的成德镇都如此不堪一击,那么他们魏博,又能抵挡朝廷天兵几时?
田兴,这位新晋的魏博节度使,将自己关在中军大帐内整整一夜。
帐外,亲兵林立,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主帅的心,此刻定然比帐外呼啸的北风还要凌乱。
然而,当田兴在午后时分,下达全军紧急集结的命令时,所有魏博军将士都感到了一种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
广阔的校场上,六万魏博军按照各自的番号序列,排开了一个个沉默而压抑的方阵。
兵器甲胄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却驱不散士兵们脸上的茫然与不安。
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不时地投向那高高的讲台。
将台之上,布置得极为古怪。
一侧,是他们效忠了数十年的魏博藩镇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而另一侧的旗杆,却空空如也,像一个等待被填补的空白,充满了不祥的预示。
“咚——咚——咚——”
沉闷的聚将鼓声响起,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田兴身着全副明光铠,手按腰间横刀,一步一步,沉稳地登上了将台。
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让所有中高级将领都瞳孔一缩的人物——裴度!
这位朝廷重臣,不是应该在洛阳或前线大营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数个疑问在将官们的心头炸开,他们瞬间意识到,今日之事,绝非寻常。
田兴登上将台,环视下方黑压压的人海,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或惊恐、或疑惑、或麻木的脸。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亲兵手中接过了一面残破不堪的旗帜,猛地展开!
那是一面成德节度使的帅旗!上面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和早已干涸的暗褐色血渍。
“弟兄们!”
田兴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铁皮喇叭,传遍了整个校场。
“都看清楚了!这是王承宗的帅旗!就在前日,岐沟关下,王承宗十万牙兵,全军覆没!此旗,乃是我心腹亲信,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虽然早有流言,但当此物证被节度使本人亲自展示出来时,其带来的冲击力,是毁灭性的。这意味着,魏博的最后一道屏障,已经彻底消失了。
“肃静!”
田兴厉声喝道,声若惊雷。
待到校场重新安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两份卷轴。他首先展开的,并非那封来自皇帝的密诏,而是一份用最粗浅直白的方言写就的《告河北将士书》。
“……朝廷此番兴兵,只为讨伐割据元凶,还河北百姓一个太平!罪在首恶,胁从不问!凡我大唐子民,幡然醒悟,弃暗投明者,皆为有功之臣!……”
裴度亲自上前,用他那带着中原口音却字正腔圆的声音,高声诵读。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定心丸,敲打在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士卒心上。
不追究?只要归顺,就不问罪?
这正是他们最渴望听到的承诺!
待裴度读罢,田兴才展开了另一份绢书密诏。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怒与决绝。
“蒋士则!狼子野心,弑杀旧主,裹挟我魏博六万将士,对抗王师天兵!此獠不除,我魏博上下,皆要为其陪葬!”
他历数着蒋士则等死硬派头目的罪状,从“苛虐将士,克扣军饷”,到“割据自肥,鱼肉乡里”,再到“妄图挟我等对抗朝廷,陷魏博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每一条罪状,都精准地戳中了士卒们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和怨气。
最后,田兴高高举起那封金边黄绢的密诏,声嘶力竭地吼道:
“陛下明鉴万里,知我魏博将士多乃忠良,皆受贼人挟制!今特赐诏:罪止蒋逆数人,余者不问!魏博军即刻易帜归朝,有功者赏,愿留者编入新军吃皇粮,愿去者发饷遣散!田某不才,蒙陛下信重,暂领魏博留后之职,必为我等六万兄弟,向朝廷争一个光明前程!”
“争一个光明前程!”
这七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心头的阴霾。
台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来,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中下层的军官和普通士卒的方阵中猛然爆发!
“愿随将军归顺朝廷!”
“吃皇粮!吃皇粮!”
他们看到了免罪的希望,看到了活下去的出路,甚至看到了一个比在藩镇当私兵、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未来,更加光明、更加稳定的“皇粮”前程!
人心的洪流,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然而,就在这片沸腾的欢呼声中,一股不和谐的暗流正在涌动。
将台一侧,蒋士则和他的一众死党脸色惨白如纸。
他们万万没想到,田兴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雷霆手段。
“他疯了!他要断送我等的富贵!”
蒋士则眼中凶光毕露,对身边的亲信低吼道:“动手!控制将台,杀了田兴和裴度,就说他们勾结外敌,煽动兵变!”
几名心腹校尉得令,立刻抽出兵刃,试图鼓动身边的亲兵发动兵变。
但,他们快,田兴的准备更快!
就在他们暴起的瞬间,周围数十名看似寻常的士卒,猛然发难!
这些都是田兴安插的绝对心腹,以及裴度带来的、混在人群中的新军精锐护卫。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伴随着几声闷哼,蒋士则等人的兵器瞬间被击落。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数把冰冷的刀刃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快如电光石火!
台上的田兴看准时机,厉声喝道:
“绑了!念其曾为魏博效力,不予诛戮,礼送出境!谁敢阻拦王师,格杀勿论!”
这一手“雷霆手段”与“不杀之恩”的结合,如同一记重锤,彻底击溃了所有潜在反抗者的心理防线。大部分将领本就摇摆不定,此刻见到大势已去,主谋被擒,哪里还敢有半分异动,纷纷跪倒在地,表示顺服。
在数万人的瞩目之下,田兴亲自走到那根代表着魏博割据历史的旗杆下,奋力一拉。
那面飘扬了数十年的魏博旧旗,缓缓落下。
紧接着,他接过一面崭新的、绣着斗大“唐”字的朝廷大旗,以及代表节度留后身份的旌节,亲手将其升起。
当崭新的旗帜升到顶端,在猎猎风中展开,与午后的阳光交相辉映时,整个校场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大唐万岁!陛下万岁!”
这声音里,混杂着对生存的庆幸,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那个击溃了王承宗、拥有“铁马”和“天火”的强大朝廷,最原始的敬畏。
仪式结束,裴度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再次通过铁皮喇叭,宣布了一个让所有士卒都为之疯狂的消息。
“陛下有口谕:魏博将士深明大义,国家不负功臣!自今日起,全军双饷一月,以为犒赏!所有伤亡抚恤,悉依新军条例办理!”
“哗——!”
如果说之前的归顺还带着几分被动和无奈,那么此刻,这实实在在的金钱和前所未有的保障承诺,则彻底将政治易帜的虚幻,化为了每个人都能触手可及的巨大利益。
军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夯实。
当晚,魏博大营灯火通明,曾经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欢腾。
双倍的犒赏钱粮流水般发下,不知多少士卒抚摸着沉甸甸的铜钱,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中军大帐内,田兴与裴度相对而坐,举杯对饮。
“裴公。”
田兴长舒一口气,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苦笑,“今日,田某方知,何为‘大势所趋,浩浩荡荡’。在西北王府那样的战争机器面前,任何螳臂当车的行径,都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裴度微微一笑,眼神深邃:“田将军今日之举,非为避祸,实为开万世太平之先声。河北百姓,免于战火,此乃大功德。后世史笔,当为将军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田兴默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知道,从他降下旧旗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乃至整个河北的命运,都将彻底改变。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正驮着魏博归顺的正式文书,以及那面从岐沟关带回的、作为最有力信物的成德破旗,一骑绝尘,分别奔向洛阳与定州前线。
……
数日后,定州城外,新军大营。
拓跋晴一身戎装,站在帅帐内的巨大沙盘前。她的面前,并排放着两面残破的旗帜。
一面,是王承宗的帅旗,从岐沟关的尸山血海中扒出。
另一面,则是刚刚由田兴派人送来的,象征成德镇另一支主力覆灭的战利品。
王璇玑一身笔挺的参谋制服,站在她的身旁,手中拿着刚刚由天涯镜系统传来的最新情报。
“魏博六万大军已尽数归降,田兴正在裴度的协助下,进行初步整编和思想甄别。第一批输往魏州的安抚粮食物资,已经在路上了。”
王璇玑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拓跋晴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两面破旗上的血污,眼神锐利如刀。
“河北三镇,已去其二。”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沙盘,投向代表着幽州卢龙镇的那个位置。
“现在,是时候让这最后一位还在犹豫的观众,看清楚这场大戏的结局了。”
她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战争的下一幕,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这一次,主角将不再是火炮与刺刀,而是那比刀剑更加锋利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