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那厚重如史书的城门，在吱呀的呻吟声中缓缓开启，仿佛一个时代的落幕。
迁都的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长龙，浩浩荡荡地驶出这座见证了无数辉煌与沧桑的帝都，朝着东方——那个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洛阳，缓缓行进。
车队的核心，是一驾由十六匹神骏白马拉动的巨型龙辇。车厢由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四角悬挂着明黄色的流苏，车壁上雕刻着繁复的龙凤纹样，尽显皇家威仪。
然而，此刻端坐于龙辇之内的唐宪宗李纯，却没有半分君临天下的意气风发。
他的目光透过车窗，最后一次凝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巍峨城墙，以及城墙之上那高耸入云的大明宫轮廓。眼神中，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有对祖宗基业的不舍，有对过往岁月的留恋，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座长安城，早已不是李唐皇室的长安。
它是世家门阀的长安，是勋贵将领的长安，是盘根错节、积重难返的旧秩序的长安。
他这位皇帝，看似九五之尊，实则处处受制，如同一只被无形蛛网缠绕的困兽。每一个政令的推行，都要经过无数次的博弈与妥协；每一次权力的伸张，都会触碰到那一张张看似恭敬，实则贪婪冷漠的脸。
他累了，也倦了。
直到……西北的雷声传来。
那惊天动地的巨响，不仅炸碎了王承宗的胆魄，也炸开了禁锢在他身上的枷锁。当郭钊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天下展示了新秩序那无可匹敌的“力”之后，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那些往日里倚老卖老、阳奉阴违的世家勋贵们，一夜之间变得比最温顺的绵羊还要恭顺。他们交出了手中的权力，献上了家族的财富，用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在新时代的洪流中，为自己的家族保留一席之地。
李纯知道，这一切并非源于对他的忠诚，而是源于对西北那位年轻亲王的恐惧。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权力的本质，不就是支配与被支配吗？既然他无法亲自掌握那份雷霆之力，那么成为雷霆的代言人，借力打力，重塑大唐乾坤，又有何不可？
“陛下，前方就是潼关了。”
内侍监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将李纯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微微颔首，沉声道：“传旨，车驾在关前稍作停歇。”
龙辇缓缓停下。
李纯走下车驾，站在关隘之前。
西风烈烈，吹动着他的龙袍，猎猎作响。他回望长安，那座雄城已在视线的尽头化作一个模糊的墨点。
再见了，我的长安。
李纯在心中默念。
从今往后，朕将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樊笼中的皇帝。
新的洛阳，将是朕的洛阳，是新大唐的洛阳！
他的目光转向东方，那里，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霞光万道，将前方的道路照得一片金黄。
……
与皇帝车驾中那份略带沉重的决绝不同，迁都队伍的后方，以及官道两旁的氛围，却是一片欢欣鼓舞。
这一切，都归功于王璇玑。
这位出身太原王氏的庶女，如今已是整个迁都行动中，除皇帝之外最引人瞩目的人物。
她并未选择安坐于舒适的马车之中，而是身着一身利落的骑装，跨着一匹神骏的白马，带领着一支由数百名青年男女组成的“新政宣传队”，奔走于队伍前后和沿途的村镇之间。
宣传队的形式多种多样，令人耳目一新。
有嗓门洪亮的汉子，用最通俗直白的话语，向百姓们宣讲着迁都洛阳的好处——那里有西北王府支持兴建的无数工坊，只要肯干，就能赚到真金白银；那里有新式的学堂，无论男女，无论出身，只要愿意学，就能识字明理；那里的土地将重新丈量分配，多劳多得，再也不用受地主豪强的盘剥……
有嗓音甜美的少女，将新政的内容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配上简单的乐器，在路边传唱。歌声清脆悦耳，歌词简单易懂，很快就在百姓中流传开来。
“要去就去新洛阳，工坊处处把活干；一天能挣百文钱，顿顿白米饭！”
“要去就去新洛阳，娃娃都能上学堂；不分男女把书念，将来也能做栋梁！”
更有一些能言善辩的年轻人，直接在村头镇口摆开“擂台”，与当地的一些老学究、乡绅进行辩论。
他们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将新政的优越性，以及对普通百姓的巨大利好，剖析得淋漓尽致，往往引得围观百姓阵阵喝彩，让那些守旧之人哑口无言，狼狈退去。
王璇玑便是这支宣传队的灵魂。
她时而亲自登台演讲，用她那充满磁性的声音和极具煽动力的言辞，描绘着新洛阳的宏伟蓝图，引得无数人热血沸腾；时而又深入田间地头，与最底层的农夫亲切交谈，耐心解答他们心中的疑惑，那份亲和与真诚，让无数百姓感动不已。
在她的带领下，一场声势浩大的舆论浪潮，席卷了从长安到洛阳的整个官道沿线。
原本，百姓对于迁都这种国家大事，大多是麻木的，甚至是抵触的。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上层人物的权力游戏，与他们这些草民无关，反而可能带来更多的徭役和赋税。
可现在，他们却从王璇玑和她的宣传队口中，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一个关于希望、关于改变、关于一个普通人也能通过自己双手创造美好生活的故事。
于是，当皇帝的车驾经过时，官道两旁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沉默，而是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无数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手捧着粗陋的瓦罐，里面盛着清水、米粥，甚至还有几枚珍贵的鸡蛋，高高举起，献给这支代表着新希望的队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新都永固，大唐万年！”
“我娃也要去洛阳上学堂！”
欢呼声、哭泣声、笑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强大的暖流，冲刷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龙辇之内，李纯透过车窗看着这番景象，眼眶竟有些湿润。
为君多年，他何曾见过百姓如此真挚的拥戴？他清楚，这份拥戴，并非冲着他李纯而来，而是冲着新政所带来的希望而来。
他转头看向身旁，那里端坐着一个面容沉静、气质清冷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眉眼如画，肌肤胜雪，正是被他以“请教格物之学”为名，带在身边的杨文菁。
“文菁弟妹，你看到了吗？”
李纯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叹声说道：“这便是民心，这便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水’啊。过去，朕只在书上读过，今日，方知其重。”
杨文菁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子里也泛起一丝波澜。
她虽然醉心于理工之学，不善交际，但眼前这万民拥戴的场景，依旧让她心潮澎湃。
她嫣然一笑，轻声说道：
“陛下，民心如水，亦如镜。能照见善政之光，亦能映出苛政之影。西北王殿下常言，技术是骨，制度是肉，而民心，才是魂。三者合一，方能铸就一个强盛不衰的国度。”
李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看到，在那些欢呼的人群中，有几个身影显得格外突出。
那是几个穿着异域服饰的年轻人，他们没有跟着人群一起呼喊，而是站在稍远的地方，用一种审视和探究的目光，仔细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李纯的目光微微一凝，他认出了那几人。
那是他特意下旨，从最近调入鸿胪寺的“留学生”中挑选出来，一同前往洛阳的“青年才俊”。
其中，为首的两人，正是吐蕃赞普的长子藏玛，以及阿拔斯王朝的王子马蒙。
……
“真是不可思议……”
马蒙站在一处小土坡上，遥望着那条望不到尽头的迁都长龙，以及官道两旁那如同潮水般涌动的百姓，碧绿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撼。
作为阿拔斯王朝的王子，他见识过哈里发巡游时的盛大场面，见过巴格达城百万民众的顶礼膜拜。但那种场面，更多的是基于宗教的狂热和对权力的敬畏，民众的眼神中，充满了虔诚，也充满了麻木。
可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大唐百姓的欢呼中，蕴含着一种发自内心的、鲜活的、对未来的憧憬与渴望。
那是一种被点燃的希望之火，足以燎原。
“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马蒙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困惑。
他身旁，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吐蕃王子藏玛，闻言冷哼了一声。
“还能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伎俩罢了。”
藏玛的目光死死盯着远处那个骑在白马上的身影——王璇玑。
“画一张大饼，许下一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就能让这些愚民感恩戴德，山呼万岁。这种手段，我们吐蕃的僧侣们也会，甚至比他们更高明。”
马蒙摇了摇头，并不认同藏玛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