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雄踞北疆,锁钥之地。
时值隆冬,关城内外早已覆上厚厚的积雪,凛冽的朔风卷起冰晶,抽打在戍卒厚重的皮袄和冰冷的铁甲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关墙之上,象征大汉的赤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仿佛带着一种与这酷寒天气相称的孤寂与沉重。
中军大帐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抑。
曹操一身常服,未着甲胄,独自跪坐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
他面容清癯,双目微陷,颌下短须修剪得十分整齐,但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并州、司隶、南阳几个关键节点上反复摩挲。
案几上,摊开着数份来自不同渠道、墨迹犹新的信报。
每一份,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压在他的心头。
“洛阳惊变,黄巾内应破宫,天子……驾崩于乱军之中,十常侍皆伏诛。”
“车骑将军董卓,率军十五万南下讨伐南阳黄巾,于宛城遭遇逆贼张曼成主力,激战数日,损兵数万,粮草辎重大部被焚,现已败退至鲁山以北……”
“南阳贼酋张曼成,挟大胜之威,集结贼众三十万以上,号称五十万,已出宛城,昼夜兼程,直扑伊阙关!”
“颍川贼酋波才,亦率贼众号称五十万,向虎牢关移动……”
这些消息,皆是这一段时间,来自朝廷残存的驿道系统,有的来自曹氏自己的情报网络,还有的则是往来商旅带来的零碎传闻。
它们拼凑出一幅令人绝望的图景:帝都陷落,君主被杀,朝廷中枢濒临崩溃;唯一一支南下平叛的主力大军遭遇惨败,损兵折将;而两股数量庞大、士气正盛的黄巾主力,正像两把巨大的铁钳,狠狠夹向已是风雨飘摇的洛阳!
“砰!”
一声闷响,曹操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跳动了几下。
曹操猛地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一种混杂着愤怒、悲痛、无力与深深忧虑的情绪在胸中翻腾。
“先帝……竟遭此横祸,而大军不仅没有遏制,反而惨败……”曹操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尽管对刘宏后期的昏聩与朝廷的腐败多有不满,但君父之伦,刻骨铭心。
天子被弑于宫闱,这是四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是整个士大夫阶层、所有自诩汉臣之人心中最沉重的枷锁!
“董卓匹夫!无能误国!”曹操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赤红与厉色,“十五万精锐,竟败于一群刚刚拿起武器的农夫之手!损兵折将,丧师辱国!致令贼势如此猖獗,直逼京畿!此獠罪该万死!”
他猛地起身,在帐中烦躁地踱步。炭火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更衬得神色阴沉。
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宗族将领,以及程昱、荀攸、等心腹谋士,几乎是前后脚涌了进来,乃至刘备也都忙冲了进来,显然,他们也已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南方的惊天噩耗。
“大哥!”夏侯惇眼眸圆睁,满脸的络腮胡子都因激动而戟张,“天子蒙难,董卓败绩,百万黄巾贼子竟敢直扑洛阳!这还了得!我等身为汉将,岂能坐视?请大哥速速下令,末将愿为先锋,即刻南下,扫平群丑,为天子报仇,为朝廷雪耻!”
“是啊,大哥!”曹仁也是面色涨红,“我等麾下十五万儿郎,皆是百战精锐,甲械精良,粮草充足!岂是董卓那等骄狂无谋之辈可比?只要大哥一声令下,我等必能摧枯拉朽,击破贼军,拱卫京师!”
“请曹将军南下讨贼,为天子复仇啊!”刘备也是急声道。
“请主公下令南下!”众将齐声请命,帐内顿时充满激昂的战意与复仇的怒火。
这些将领,大多出身曹氏、夏侯氏,与汉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强烈的功业之心。
如今国难当头,正是男儿建功立业、挽狂澜于既倒之时!
然而,面对众将激愤的请战,曹操却缓缓摇了摇头。他走回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语气却带着一种凝重:
“诸位赤诚,操心领。国难当头,凡有血气,莫不愤慨,操又何尝不欲即刻提兵南下,诛杀逆贼,以报君父之仇?”
他话锋一转:“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我等驻守雁门,肩负北疆防务,乃朝廷明旨。无诏而擅离汛地,轻则视为擅权,重则以谋逆论处!此其一。”
“其二,”曹操手指敲击着案几上的舆图,“黄巾势大,张曼成、波才非寻常草寇。董卓之败,足为殷鉴。我军虽精,然长途跋涉,南下作战,地利不在我,人和未知,粮草转运更是难题。贸然南下,若战事不利,或迁延日久,则并州空虚,万一鲜卑、乌桓侦知,趁机南下寇掠,我等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其三,”他声音更低,带着更深沉的忧虑,“洛阳如今情势不明。天子驾崩,朝廷由何人主事?宦官尽诛,外戚何进亦亡,如今是三公九卿在勉力支撑?他们对吾等……又是何种态度?是否会疑我等拥兵自重,别有所图?”
一连三问,如同三盆冷水,浇在众将心头。
帐内激昂的气氛渐渐冷却下来。夏侯惇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勇则勇矣,但于这等军政大局、人心算计,却远不如曹操思虑深远。
谋士程昱捋着胡须,缓缓点头:“主公所虑极是。如今朝廷中枢混乱,权柄不明。我等无诏南下,胜则或可功过相抵,若稍有闪失,或被人构陷,则百口莫辩。况且,北疆之患,虽因西域王大破鲜卑而暂缓,然漠北广阔,难保无有其他部落趁虚而入。雁门乃并州门户,不可不慎。”
荀攸也道:“攸以为,主公当下应做之事有三:一,加强雁门关防务,多派斥候,严密监视塞外异动;二,即刻以最紧急文书,呈报洛阳朝廷……或如今主事之司空府,禀明北疆情势,并委婉表达勤王之意,试探朝廷态度;三,全军进入战备,整顿军械粮草,随时做好南下准备,但……必须等到朝廷明诏,至少是司空府明确调令,方可行动。”
曹操颔首,对荀攸的分析表示赞同:“公达之言,甚合我意。传令:全军进入二级战备,检修军械,清点粮草,斥候放出百里,严密监视关外!另,以我的名义,起草文书,一式三份,分别发往洛阳司空府、司徒府、以及……屯驻河内的丁原处,陈述北疆暂无大碍,并询问朝廷旨意,表达我等‘枕戈待旦,唯朝廷之命是从’的忠悃之心。”
他特意提到了丁原。丁原此刻率军驻守河内,实力也是不俗,与其联络,既可互通声气,亦可作为一支潜在的外援或制衡力量。
“可是大哥!”夏侯渊仍有些不甘,“难道我们就只能在这里干等着?万一朝廷诏令迟迟不至,或者……干脆就没了诏令呢?眼睁睁看着洛阳被黄巾攻破?”
曹操眼中寒光一闪,沉默片刻,缓缓道:“若真到了那一步……我等身为汉臣,自当有所决断。但在此之前,必须名正言顺!”
命令下达,曹军大营虽然弥漫着浓烈的战意,却也在曹操的强令下,保持着表面的克制与纪律,只是那股压抑的愤怒与躁动,如同冰封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
等待的日子格外煎熬。每一天,都有新的、或真或假的坏消息从南方传来。
黄巾军进展如何?洛阳守军能撑多久?朝廷到底还有没有能力发出命令?种种疑问,折磨着雁门关上的每一个人。
直到这日黄昏。
一队几乎人人带伤、战马口吐白沫的骑士,护卫着一名风尘仆仆、背负黄色绢帛包裹的文官,如同从血火地狱中挣扎而出,冲到了雁门关下。
“八百里加急!!朝廷诏书!司隶校尉、假节钺曹操曹将军接旨——!”那名文官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嘶哑着喉咙,用尽最后力气喊道。
关城上下瞬间被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