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东宫。
今天特别热闹。
国子监祭酒、司业……六部尚书,侍郎……以及众多监生,汇集于此,林林总总,足有千余人。
当然,这还不是全部,如今应天府国子监的学生总人数,已然过万。
这时代可没有话筒和音响,根本不可能进行万人讲学,只能分场次间错开来,千人已然是极限。
这第一场的授课对象,都可谓是精英中的精英。
官员自不必多说,监生也非同一般。
众所周知,监生分为两种,一种是官生,一种是民生。
官生是官宦之家出身,受恩荫进的国子监,而民生,则是从地方儒学选拔上来的,要么就是从落第的举人中择优录取。
前者可以说是保送,后者则靠本事。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论品性,只谈文学素养,还是前者要更好些。
无他,前者不仅吃过见过,而且普遍家境优渥,享受着极好的教育资源,后者虽勤奋刻苦,文学素养却普遍逊了一筹。
如此现象,还是因为教育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普及。
亦或说,朝廷普及教育的国策,还未迎来爆发……
今日来听学的监生,全都是官生。
当然了,赵贞吉如此安排,可不全是因为官生文学素养相对较高,更是因为这些人的声量更大,可以达到更好的扩散效果……
讲台上,赵贞吉坐中间,六部九卿分坐两旁。
讲台下,第一排是各部侍郎、国子监祭酒、司业……
之后是各部郎中、主事……以及金陵日报的工作人员。
再之后便都是监生了。
官员论资排辈,监生亦然。
虽然没有规定谁应该在哪个位置,可数千年来的阶级意识早已深入骨髓,根本不需要安排……
李青、朱载壡,也一早就来了。
二人处在相对靠后且偏僻的位置,远远看着讲台上的赵贞吉。
赵贞吉不愧是连徐阶都推崇的心学门人,对心学的讲述积微成着,既易理解,又不偏离核心……
李青也懂心学,可论讲学水平,就比不上赵贞吉了。
可能也是因为赵贞吉的经历,与王阳明有些类似的缘故。
对赵贞吉的信息,李青从张居正那里了解到了不少。
据闻:赵贞吉少年时期,初一接触心学,便惊呼“予固疑物理之远于本也,今获所归矣”,欲从王阳明治学,父母不许,遂遍诵六经自求之。未及弱冠,又习静般若寺,自号洞巾道人……
同样的天赋异禀,同样的叛逆,且都对佛学投入了大量研究……
单就在心学一道上,王阳明走过的路,赵贞吉基本都走了一遍。
赵贞吉讲的很用心,可看热闹的人,终究是多过看门道的,比如李青身边的朱载壡。
本来昏昏欲睡的他,一见有人‘砸场子’,当即精神一振,难掩兴奋的提醒说:“快看,先生快看,有人提出质疑了。”
李青白眼道:“你哪边的?”
“我……我当然是先生这边的啊。”朱载壡干笑道,“离的太远,实在听不清楚那前排监生质疑的什么,先生给说说呗?”
李青耳聪目明,自然听得真切,懒懒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大学啊……”朱载壡缓缓点头,仔细想了想,道,“别说,这个问题还挺尖锐,以大学来看阳明心学……阳明心学问题颇大啊。”
朱载壡摩挲着下巴,作思考状……
不过,只维持了片刻便放弃了,直接问:“先生,这个问题如何解?”
李青无语道:“你都不动脑子的嘛?”
“动啊,可心学一道上我的确不在行。”朱载壡讪讪道。
受小舅子的影响,朱载壡对心学还是有些涉猎的,不过,面对如此尖锐的质疑,基于他对心学的片面认知,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李青不想给他开窍。
一是因为懒,二是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朱载壡的天赋不在此道,没必要让他再匀出精力放在心学上。
李青淡淡道:“赵贞吉自会给出解释,一会儿听他说便是,至于能不能听懂,就看你的造化了。”
“呃……好吧。”朱载壡只好暂时耐下性子,期待赵贞吉接下来的讲学。
《大学》出自礼记,宋学大家二程,将其从《礼记》中抽出,编次章句,后朱熹又对《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编注释,合称四书。
时至大明,程朱理学已然发扬光大,加之大明初立时,老朱对朱熹的推崇,如今的《大学》,更多是朱熹的思想主张。
而心学虽脱胎于程朱理学,却与程朱理学有着核心矛盾。
理学的思想主张是——存天理,灭人欲。
王学的思想主张是——存天理,灭私欲。
那位提出质疑的监生,水平端的不凡,直接抓住本质核心,又以孔夫子、朱夫子做背书,这一番长篇大论下来,莫说赵贞吉,纵是当朝首辅来了,说话也得掂量掂量……
赵贞吉涵养极好,既无表露不满,也无打断监生的质疑,只是认真听着,一直等那位质疑的监生讲完。
然,那监生刚讲完,窃窃私语声便响了起来,纵是讲台上的六部九卿,也面露异色,显然,他们也认可那监生的质疑,只是碍于身份,这才保持克制……
见议论声越来越大,朱载壡不禁为赵贞吉捏把汗,低声道:“先生,这位赵巡抚的第一场讲学,貌似不太顺利啊,他顶得住吗?”
“你瞧人家急了吗?”
“我……瞧不清啊。”
李青:“……你还是看热闹吧。”
朱载壡:“……好吧。”
议论足足维持了一刻钟,赵贞吉便等了一刻钟,直等到都不说了,都将质疑的目光移向他时,他这才从容不迫地拿起筒状的简易扩音器。
“大学之道,新民,亲民,素有争论。朱夫子以新民为准,阳明先生则认为当以亲民为准,这便是心学和理学的不同。”
赵贞吉讲述道,“新者,革其旧之谓也。朱夫子认为新民,当以礼、乐、刑、政,去引导民众弃旧图新。朱夫子的理论侧重于修他人之身,以‘外’的方式去引导民众从新向善。可如此,便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阳明先生则以亲民为准,亲民与‘明明德’相辅相成,以修我之己身为准,是以自身之品德,修养,行为,去引导民众向善……”
赵贞吉说道:“阳明先生更注重‘内’,这也是阳明心学主张的内求诸己,不假外求……”
赵贞吉刚讲完,紧接着,那监生再次提出质疑。
“大人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王阳明的主张也还是作新民,可对?”
“是!”
“既是作新民,何以又说亲民?”
赵贞吉道:“阳明先生‘作新民’是自我革新,是找寻内心的光明,是找回人之本性,而非成为新的人,更非以己度人。”
“恕学生斗胆,学生以为赵大人如此解释过于假大空,或是学生愚钝,还请大人再讲明白些。”
这位监生的质疑,再次获得广泛认同。
在他们看来,赵贞吉这一番话太过理想化,什么要注重‘内’,纯属无稽之谈。
赵贞吉也不生气,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再次将筒状扩音器放至嘴边,说道:
“何为亲民?重在一个‘亲’字……”
不料,话刚出口,下面人就不买账了。
监生们主观的认为,赵贞吉在主观的贬朱熹,捧王阳明。
大明科举取士,版本答案可是朱熹!
可赵贞吉只谈朱夫子‘新民’之说的弊端,只谈王阳明‘亲民’之说的优点,这本就不客观。
再者,监生们认为朝廷推行国策,官员治理地方,都是用‘外’的方式去引导百姓,这并不为错,这才是真理。
反观,王阳明的‘亲民’,王阳明主张以‘内’的方式引导民众,没有丁点可行性,完全是故作高深,纯属是为了高明而高明。
监生并非官员,这些人大多对圣人之言有着极致的推崇,再加上朱熹为四书的注解,以及其注解是朝廷取士的版本答案。如今的圣人之言,已然是朱熹的形状。
赵贞吉如此,这些人自然同仇敌忾。
莫说台上的是赵贞吉,纵是当朝首辅,甚至是皇帝,这些个上头的国子监学生,也是敢怼上一怼的。
昔年,杨慎那句“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便是最好的证明。
如此群情汹涌,一众坐着的官员,也坐不住了。
讲台上,分坐两旁的六部九卿,纷纷看向赵贞吉,低语着什么。
离得较远,加之人群实在嘈杂,李青也听不到讲台上的谈话,不过也不难猜,无外乎是让赵贞吉慎言,或让他收回对朱夫子的偏见……
朱载壡咽了咽唾沫,道:“先生,局势不是小坏,而是一片大坏啊……”
“啪——!”
李青在他头顶削了一巴掌,“就你俏皮话多?”